第十三夜 病蝙蝠
方谢谢在血池中下坠。
千万只血手缠绕着他,拽得他直往下沉。他使劲挣扎,四肢却全无着力之处,凉飕飕的鬼火包围着他,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一片血红,连下方也是深不见底的红,仿佛池底通向无尽的深渊。
——这个地方……
血池底下,怨灵的哭号不绝于耳,连那哭声也拧成一股吸力,要将他拖下深渊。哭声中的不甘与怨恨,方谢谢光用皮肤都感觉得到。
……充满了憎恨。
没有皮肤的手臂绕满他的身体,无数根手指紧紧抓着他,无处不在的哭号吵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睁开眼睛则是血红、血红、血红……全是血红,每一分、每一寸都浸透了剧毒的恨意。
笑君子的恨意。
渐渐地,方谢谢明白了,自己正在目睹那份恨意的全貌。
浸泡在这一池深不见底的憎恨中,他终于意识到,憎恨已占据了笑君子的每一个细胞,牵引着他的每一块肌肉,控制着他的每一次行动。仇恨成为了那具身体的实际支配者。
因为,那个男人的灵魂中,早已失去了一切足以与仇恨匹敌的温柔感情。
(但你不必如此。)
仿若在空腔中共鸣的低沉男声回响在他耳畔。
方谢谢一愣,待他反应过来,整个人顿时像过电般振奋起来。
“大……”一个字还没喊出,一只血手便伸过来,按住他的脸,将他压向血池更深处。尽管如此,他振奋的心情却没有丝毫减损,连与那些血手搏斗的精神都有了。
——是大叔!
——他还能说话,还能跟我说话!
星日马的声音时近时远,一会清楚一会模糊,像信号不良的通讯,或许他的意识正徘徊在清醒与混沌之间,可他魂魄传出的话音却条理清晰,简直像正和方谢谢面对面交谈。
(你不必活在对任何人的憎恨之中,不必像笑君子……或者我。)
方谢谢奋力撕扯着缠在身上的血手,听到这话却是一凛。
——像你?大叔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不承认这一点,恐怕我不愿相信自己竟与笑君子是同类。但,看到孤辰的一瞬我就明白了——我憎恨笑君子。十年来,正如他憎恨我一般,我无时无刻不恨他,比他更恨也说不定。我们互相仇视,连理由也如出一辙——我们都认为是对方夺走了鸦煞。)
方谢谢怔住了。这番自白超出了他的预料。尽管知道时机不对,他还是感到了一丝雀跃——星日马终于肯对他谈论自己的事了!这是不是说明……即使只是一点点——他终于被自己的引路者认可了?
他心中的欢呼,也不知星日马有没听到,后者只是淡淡讲述着十年前那桩凶案的经过,遣词用字还挺冷静,仿佛故事中那些挣扎、迟疑、决意与悔恨的亲历者并不是他。可方谢谢已经有一点了解星日马了,他知道,他的引路者选择这种叙述方式,是因为自尊心不允许他凭借语气透露更多。
终于,方谢谢听到了那桩凶案的真相。掩埋十年的真相。
一瞬间的震惊险些害他把嚎丧鬼火喝进肚子。为了告诉他这些,星日马的元气明显也消耗了许多,他的声线愈发不稳定。
(……若没有笑君子,鸦煞可能会恢复健康,直到今天都了无负担地活在世上。再怎么否认也没意义,我确实深深憎恶着笑君子。)
(因为憎恨,十年前,我任由他将我锁在了血荆棘中。痛苦对我不算什么,甚至死亡也微不足道,可亲眼看着他在仇恨的深渊中坠落,看着他成为任由仇恨摆布的傀儡,这份复仇的快感对我来说却胜过一切。我沉浸在憎恨中,几乎忘了自己是谁,直到一个人唤出了我的名字。)
——欸,谁?
(一个不顾警告乱闯鬼门关的小鬼。)
方谢谢觉得这个人听上去挺耳熟,一时却又拿不准是谁。星日马的声音变得更加模糊,这让他感到揪心,不由忘了状况又张开嘴:“大叔你没事……”
鬼火灌进他嘴里,强迫他闭上嘴,被动聆听着脑海内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那个小鬼身上有一种光。我原本讨厌光,可在漆黑的地下室困了十年,连喜好都有些扭曲了,竟开始觉得光也不坏。看见光之后,我又逐渐感到了风。有风的地方,便有原野。原野,你知道吗?那是和仇恨筑成的狭窄空间截然相反的世界。)
星日马的声音弱至几不可闻,可那种唱歌似的柔和韵律却让方谢谢听出了神,他差点忘了自己还陷在笑君子的戮魂大阵中,只是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仇恨的世界里没有风,只有凝固、腐烂的空气。可能的话,我再也不想回去那里了。)
(所以,你也别被“憎恨”困住。)
(如果是那个小鬼……如果是你的话,也许……一定能再让我听见风声。)
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池底的鬼哭狼嚎中。方谢谢愣了好半天,又试着呼唤了几次,才在一片鬼哭声中醒悟,星日马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可他唯一能期待的人,还被困在血池中,身上缠着几百只鬼手,分分钟可能被笑君子搞死。
——搞什么……我到底为什么沉在这里?
自掉进血池以来,这个念头第一次进入他的大脑。在此之前,他的脑子被“立刻宰了笑君子”的念头塞得满满的,根本没空考虑任何事情。可现在稍微一想他就发现,目前的状况本来有很大机会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他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想也不想就冲向笑君子——
如果他没有被杀意遮蔽了警戒心,根本没注意周围的状况——
如果他在刚刚陷入戮魂大阵时没有被笑君子的挑衅激怒,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发动赤榴鬼火上——
——大叔说不定已经得救了。
这份领悟让他脊背发凉,羞愧与悔恨一阵阵冲刷着他的内心。这一刻,他总算恢复了清醒,也想起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没错,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笑君子。那个人渣才没这么重要。
——如果一味想着怎么对付他,不就把更重要的事忘了吗?
——我的目标,本来就有三个!
一旦想清楚,斗志立刻涌进身体。他的膝盖使劲朝外顶,几根血手拗不过他的腿力,弹向一边,他的腿陡失阻碍,搅得血池一阵浑浊。立刻,更多的血手臂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
——首先就是要救出大叔!
轰,双足之底冒出微弱的赤色火苗。血手碰到这种炽热的鬼火,立刻往回缩,不出几秒,缠住他双腿的手臂减了一半。他利用腰力大幅度摆动双腿,驱赶四面围过来的血手。几个回合下来,缠在他腿上的血手已寥寥无几,他心中振奋,赤榴鬼火也燃烧得愈加旺盛。
——然后……是为天都市的守护者报仇!
足底的鬼火开始提供改变方向的动力,他尽力将姿势调整为双脚朝下,好歹借助反作用力停止了下坠,更开始一点点地向上漂浮。顿时,一大堆刚才不知藏在哪里的血手臂“呼啦”一下拥过来,企图将他留在池中,他用手撕、用脚蹬,还咬了几口,味道糟透了。
——最后才是……
随着足下鬼火力量的加强,方向越来越难控制,他被掀得像狂风中的柳絮在血池中飘荡,许多血手被甩脱,更多的被四溅的火星灼退,拉扯他的力道逐分减轻……终于,他挣脱所有束缚,用力一蹬腿,逆着粘稠的液流加速上升。
数不清的血手臂犹如水草丛林,在他底下绝望地招摇。
死灵的怨念化作一股股黑气,哭号着冲出血池之底,竭尽全力要将他留下。
他咬紧牙关,决不低头,一个劲只管往上冲。
赤榴鬼火划出两道耀眼的轨迹。
赤红色的光焰扫荡血池。
池面近在咫尺了——忽然,仿佛什么庞然大物砸进血池,池水剧烈地翻搅,一股巨力兜头砸下。方谢谢大叫不好,生死一线之间,猛然改变赤榴鬼火的方向,改上浮为横移,硬生生将自己抛出去十几米,躲开来袭之物,接着又以这种狼狈的姿态冲出血池,弹上半空,翻滚两、三圈后坠落在地。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景象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到,一个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钻头正缓缓从血池中拔出,那钻头——居然是由大量绷带扭成的,感觉有几吨重……笑君子平时竟然把这么多布缠在脸上走来走去?!
他看到钻头的同时,笑君子也看到了他。
那双玻璃珠似的黑眼睛先是一滞,接着,眼底聚起了比先前更险恶的光。
“啊,方老板。”他轻声唤。
方谢谢紧握双拳。理智告诉他,应该将十年前凶案的真相讲出来,可想起克拉肯,想起惨失右腿的可怜人,想起星日马,他无论如何也不愿马上开口。
——尽管是“最后的目标”,但果然还是得……
“阁下竟活着脱出了戮魂大阵,这回在下要对您刮目相看了。而且,从阁下的鬼火来看,星宿的状态竟也不错。”笑君子将目光移至方谢谢脚下,“不愧是星宿,真能忍,早知道就换个更小的箱子了……哦,您说什么?”
“我说……”
方谢谢忍无可忍地抬起头,硬发披散在肩头,额头青筋毕露,一双眼睛几乎被赤焰映成了火球。
那种眼神,是即将爆发的杀意。是出膛的剑、燃烧的冰。
双唇一动,吐出再也无法压抑的宣战词。
“……我的第三个目标,就是踹飞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