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惨嚎一声，缩起灼伤的舌头后翻坠地，扭动着脑袋搜寻敌人。只听上方的弹雨声逐秒迫近，天花板被射得千疮百孔，灰泥瀑布在屋内掀起阵阵尘幕。时不时，一道蓝光撕裂灰尘，子弹坠地便化作鬼火，逼得混沌四处逃窜。
“留神！”方谢谢忽被人抓住肩膀猛往后拖，蓝色弹道擦着他的鼻尖飞过。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看到暴鸢正一脸警戒地盯着天花板。于是，他也望向同一个地方。
就在他注目的一刹——
“——轰！！！！！！！！！！”
天花板从中央坍塌，成片的混凝土“隆隆”坠落，陡然炽盛的幽蓝弹雨犹如从破了洞的天空泼灌而下的洪暴，肆无忌惮地扫荡着每一寸空间，蓝色火花在墙壁、地板、家具表面密集地炸裂、飞溅。
尘幕、弹雨间，一道奇形怪状的影子从天而降。
影子周围呈辐射状伸出无数口径不一的管状物，它们轰鸣着喷出蓝色火光，同时在某种丝线的控制下持续改变发射方向，扫出一层层高低不一、倾角各异的扇形弹雨，追逐着逃窜的混沌。
混沌速度极快，动作又异常灵敏，可那些子弹就像自带制导系统一样紧咬着它，又像经过计算机的精密演算般早早堵死了它的逃窜之路。幽蓝鬼火不断在它四周爆开，它的惨嚎被喷射的弹雨彻底淹没。短短几秒间，也不知它中了多少发子弹，身体变成了一片狂风中摇曳的碎布。
方谢谢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何处，只是下意识地护住暴鸢，免得她被子弹误伤。可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明明半米外就是轰鸣的弹雨，他周围却是清清静静，不见一颗流弹。
突然，轰鸣止息，弹雨骤停。天花板那个大洞断断续续倾下灰泥，屋内尘幕氤氲。
屋子一角，死透的混沌化作一片白雾，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看到这一幕，方谢谢终于回过了神。
——混沌死了，也就是说，发射那些子弹的是……猎人？
正当他这么想时，他听到了碎石滚动的声音，就在大洞下方。他循着声响移动视线，再次看到了那道周身突出管状物的怪异影子。
——那个……是啥？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禁揉揉眼睛，再睁开。影子仍在原处，仍是那么怪异、突兀，却又安静，像在静候烟尘消散。方谢谢不禁屏息凝神，眼也不敢眨。
就在这片寂静中，尘土翻腾着散向四面，怪影的真身逐渐显露。
方谢谢倒吸一口凉气。
面对那副超现实的画面，他花了好几秒才完全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周身负着几十管长枪、短炮，犹如化身人形的军械库般立在洞口下方，环绕在他周围的枪口犹自冒着热气，枪管因高热而转成了幽蓝色。
与枪炮丛林散发出的硬沉之感正相反，军械库的背负者，竟是一名肤色苍白、肩膀消瘦的少年。他穿着白衬衫，纤细的喉咙仿佛一捏就会断。高处漏下的光线为他蓬松细软的黑发镀上了一层暗蓝，东洋风的清秀五官透着病态，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现在，那双眼睛正没劲地望着方谢谢，仿佛他是一根杵在马路上的灯柱。
——这个人……是同行啊，还和我差不多大！
方谢谢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振作精神，打招呼说：“嗨，晚上……”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星日马的夜刃。”少年忽然开口，声音有气无力，却压抑着一股迫人的强硬气势，令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听他说话。
“啊，是的，我叫方……”
“工厂坍塌、高架桥上行车爆炸、锋点出版社险些遭到焚毁，还搞死了本来应该由我搞死的笑君子……把MY CITY搅得一团乱的人就是你了。”
方谢谢一愣，“MY……什么？”
“MY CITY。”少年踏前一步，周身长枪短炮随着他的动作而“咣当”作响，光听就很危险。他却毫不在意，晃晃悠悠地走上前，走出破洞下的光圈，面孔上摇曳着危险的阴影。
他边走边轻声说：“MY CITY，你听不懂吗？就是我的城市，就是天都市，天都市就是MY CITY——”
“等等，你说天都市是……”
少年置若罔闻地逼近，低垂的眼皮下，慑人的眸光时隐时现，“——由我看守的MY CITY，由我亲手维护秩序的MY CITY，有我就完全足够的MY CITY，最讨厌外地人的MY CITY。你们这些外地人，赶紧从MY CITY滚出去！”
轰，军械库在方谢谢面前停住了，庞大的阴影投映在他脸上。慑于那股气势，方谢谢往后退了一步，大脑相当混乱。眼前的少年，说话轻声细语，还一脸没睡醒的蔫萝卜相，可无论发言还是举止都透着一股……不知是不是该称作“狂气”的异常气质，令人不敢小觑。方谢谢不禁想，这样的人如果能常来“守序善良”坐坐，一定很有趣……
就在他脑内转着奇怪的念头时，暴鸢第一次开口了。
“听上去，”她打量着从天而降的少年，说，“你就是那个以一己之力守护天都市的猎人吧？”
少年和方谢谢都吃了一惊，尤以后者为甚。他大叫一声：“端木？他不是死了吗？不对，他绝对死很久了，我都替他报仇了！”
“你的逻辑有很大错误。”暴鸢冷静地指出。
“廉贞都说他死了。要知道，笑君子派出了食人混沌——”
“台嘉村那只混沌吗？”少年嗤之以鼻。
迎着四道倏然转来的视线，他闷哼一声，兴趣缺缺地说：“没错，那里活动着一只以人类的机体运作秩序为食的混沌，简单说便是吞噬人的‘健康’。受害者会出现恶心、呕吐、肤色改变、皮下出血等症状，并在数日内死亡。混沌已拥有相当的实力，又很狡猾，我不幸中招……”
“但你却没事？”暴鸢怀疑地问。
“……你真的是端木？”方谢谢反应又慢了半拍。
“我没事吗？”少年眼里掠过一丝讥刺。他不无恶意地打量着两人，渐渐地，他挂着一种“让你们开一下眼界”的表情，将双手探进口袋，又慢慢地掏出，手里抓着一袋、两袋、三袋……十几二十袋——药包。
当着吃惊的两人的面，药包纷纷坠落。黄的、蓝的、白的、圆的、椭圆的……形形色色的药片翻飞着从他们眼前飘落。最后，少年仿佛丢烦了，一扬手将剩下的药包全部抛上天，睨视着二人，冷笑道：“我有事，但不是被混沌咬了才有事。我体内根本没有什么‘健康’供应给怪物，懂了吗，外地人？懂了就赶紧给我滚，别再惹一个快死的人生气。”
药包纷纷扬扬地飘零，在少年脸上投落飞舞的阴影。一时间，就连方谢谢都有些语塞。
——快要死了的人……？
——因为根本没有可供混沌吞噬的“健康”，反而死里逃生吗……明明拖着重病之躯，却拥有刚才那样的战技，实在是……
“……好厉害啊。”他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你说什么？”少年不耐烦地问。
方谢谢正待回答，忽听见一把低沉和缓的女性声音说：“端木，你为何把重要的药全部扔了？”
方谢谢错愕地抬头。那女声听上去根本没多远，可直到她出声，方谢谢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一道高挑的人影伫立在端木身后。她的身姿溶解在某种神秘莫测的黑暗中，只能隐约辨出她身着紫色和服，一头柔顺直发垂至腰间，手持一柄合拢的大伞。
——那是……引路者？！
端木听到声音也不回头，只是悻悻地说：“想扔，不行吗？快死的人偶尔想耍帅，不行吗？”
穿着和服的鬼耐心地劝说：“你并不是很快就会死。”
“有什么区别？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你又知道？”
“你会好好活着的。”
“我看不出这怎么能实现。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却还醒着，还要料理笑君子和外地人的烂摊子。我明明希望九点就能上床睡觉。”
“你是夜刃。”
“你说对了，这就是我很快会死的理由。困死。”
引路者沉默了。片刻，她一语双关地说：“端木，不要放弃治疗。”
端木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应着“是是是”，弯腰将药包一一捡起，塞回口袋，又把背上的一堆枪炮解下来，从中拎起一件厚重的黑外套，穿上，将武器一一塞进外套内衬特制的枪套。
最后，他直起腰，系好外套最上面的扣子。外套对他来说有些大了，更压得他病恹恹的。那双眼睑半垂的眼睛最后一次扫视方谢谢，眼底冷芒一掠而过。
“……赶紧滚，别等我来赶你。”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扬长而去，身着和服的鬼裹着神秘莫测的阴影随他离开。经过方谢谢身边时，阴影中轻轻飘出一句，“请替我转达星宿，女土蝠向他问好。”
方谢谢一惊抬头，恰看到那两人又停下了脚步。
身着血红色交领襦裙的孤辰就站在门口。
端木警惕地眯紧了眼睛，质问：“你想怎样？”
孤辰一语不发，视线越过端木，落在远处昏迷不醒的笑君子身上。看清他的惨状时，她苍白的瞳仁骤然收缩，牙关紧咬，额头突起一道道蜿蜒的血红色筋脉，袖子在猛然迸溢的杀气中“哗啦”飞起。
端木二话不说将手伸进口袋——
“退下！”一声厉喝让他动作一僵。他的引路者稍微放缓声音，命令：“端木，让我来。”
端木僵立片刻，终于放松了肩膀，缓缓退向一旁。
没有了中间的障碍，女土蝠一览无余地凝视着孤辰，沉声说：“你便是孤辰吗，刻夜楼十四星君之笑君子的引路者？我听见，你一直在门外徘徊。笑君子被人打败时，你恐怕也故意留在屋外，放任这一切发生吧？”
“……！”孤辰狰狞的面孔陡然僵住。
“你希望他被人打败，惟愿他不要再犯下更多的罪孽，却毕竟无法接受他惨败之后的模样。我该说‘你的觉悟不过如此’，还是向你请教……明明是一只鬼，你为何只对笑君子心存人类般的温柔？”
孤辰的肩膀微微颤抖，盛怒之下的恐怖面容逐分消退，飘在半空的衣袖也渐渐落回了原处。
女土蝠以一贯的宁静语调叙说着。她的声音比一般的女性更加低沉，和缓起伏的音调仿佛陶埙奏响的乐曲。
“我虽双目不能见物，但我听得到。”
“我能听见你眼角就快满溢而出的泪水。”
“我能听见你魂魄中的驳杂声音。”
“我听到了，在那个以‘孤辰’为名的鬼族魂魄中，存在着人类的灵魂。”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大震，却只有方谢谢惊讶的理由和别人不同。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女土蝠的背影，耳畔，回响着她轻轻吐出的话语——
“真相如何，怕只有星宿晓得了，我亦只能冒昧猜测。”
“十年前，鸦煞死后，她的魂魄恐怕并未进入轮回，而是成为了‘孤辰’的一部分。”
“直到今日，昔日的戮魂魔君仍在透过你的眼睛……凝望着她深深牵挂的人啊。”
余音渐渐荡远，屋内陷入了长夜般的寂静。
最后，打破这寂静的，是泪滴滑落面颊、坠落在地的声响。
漫长的黑夜，终于迎来了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