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执着于在混乱中创造秩序，
人口大量群聚之处，
自然的平衡被打破，
因此诞生了以秩序为食的异兽“混沌”。
吞噬秩序、创造混乱——
这便是自然法则赋予混沌的存在意义。
第十四夜 大掌柜
那是一个平凡的夜晚，某种意义上却也非同寻常。因为，就在当天下午，在“守序善良”第一分店忙活了大半个月的装修队终于完成全部工作，交割完毕后撤离了，留下装潢一新的茶楼、如释重负的看门狗、疲倦却满足的老板娘和异常兴奋的老板。
“哇啊，最终竟然是这样的效果！超赞！棒呆了啊这个……不愧是鸢鸢！这都能想出来！太厉害了！”
老板在散发着油漆味的茶楼里蹦来跳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活像一只精力过剩的小猎兔犬。倒是货真价实的看门狗软绵绵地趴在一边，像是对一切都无甚兴趣，但那不自觉中懒懒摇动的大尾巴却暴露了它的好心情。
就连这一向暴躁易怒、令人生畏的老板娘也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慢悠悠地四处踱步，检查茶楼的边边角角。当方谢谢一阵风般从她身旁掠过、险些撞倒她时，她竟然仅仅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先前就接到邀请的慎元也来了。虽说慎元在庆祝星日马康复的那次聚餐上正式表示愿意出任“守序善良”的掌柜，但那之后，他便一直课业缠身，还要处理谢必安委托的谜样事务，每天忙得像个陀螺，谁也没再见过他。他今晚能过来，大家都很高兴。方谢谢更是第一时间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两眼放光，“阿元，阿元，鸢鸢把这里重新装修过了，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远远看到就想走进来！”
尽管肩膀被死死抓住，慎元还是忍着疼，由衷地认同：“是……的，很有气质。”
进门之前，他就站在外面欣赏好一会了。茶楼大门一改往日不起眼的模样，换成了一扇镶有黄铜门环、呈原木色的双开木门，门楣下悬挂黑底金字的匾额“守序善良”。门口更挑出一杆深蓝底色的幡，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远远便吸引了人的视线。
走进茶楼，映入眼帘的是一派古雅中不失闲适的景象。墙面悬挂竹帘与青花瓷板画，地板铺设深青色石砖，纵向延伸的店内空间被一道低矮的乌木栅栏分成两部分，栅栏下陈设着一小排花盆，凤尾竹青翠欲滴，玉簪花莹白可爱，四周空气都因植物的存在而鲜活起来。
栅栏分割出的左半边空间摆着五副竹制座椅，每桌能坐四人，右边则靠墙布置着两条仿佛树根挖制成的长茶案，案边配套的长条椅宽而光亮。每张桌、案均设有茶盘，茶盘上整整齐齐摆放着茶巾、茶海、茶滤、茶壶、茶杯与茶碟，一旁的茶器筒内插着成套的茶匙、茶夹、茶针与茶拨，一眼望去令人眼花缭乱。
店内最深处，一张回形柜台大概是冲泡茶水、配置点心的处所。柜台后的木架上一排排码放着数不清的深棕色陶制茶叶罐，罐身上的标签标明了罐内茶叶的种类，一眼望去气势惊人，即使看不明白也觉得特别专业——这说不定正是设计者想要达到的效果。
总而言之，“守序善良”已经完全不是慎元之前见过的那间超业余茶楼了。
在精通茶道的女主人的打理下，这里已经具备了招待最挑剔的品茶者的条件。
慎元一边摩挲光洁的桌面——指尖没沾上一粒灰尘——一边偷瞄方谢谢，心中感慨，怪不得这种笨蛋也敢夸下海口要开茶楼，原来是藏了王牌啊……啧啧，真是了不得。
——既然如此，我也得好好加油才行。
他心中涌起了少见的干劲。暴鸢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不由得也跃跃欲试起来。用自己的能耐让茶楼变得更好，为同伴、为这个接纳他的地方贡献一份力量，派上用场……这些想法害他的小腹一阵阵地痉挛。过了好一阵，他才意识到自己热血得超出了必要的限度，不由一阵害臊，赶紧命令自己冷静一点。
这时，他听见暴鸢在招呼他，转过身便受宠若惊地发现，暴鸢居然特意泡了好茶，还端出了水果点心。
“这……我也可以吃吗？”他望着那些精致又高档、感觉价值不菲的点心，惶恐地发问。
“当然。”暴鸢说完，又冷冷补充一句，“如果还有剩的话。”
“什么还有剩……”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身后左、右两个方向各自刮来一股疾风，其中还混杂着激动的叫喊。
“有吃的！有吃的！食物发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不等他回过神，两道黑影一左一右掠过他身边，目标好像就是堆满点心的桌面……
危机感涌上心头，慎元二话不说，身体前倾，两手迅速地探向桌面、抓握、收回！下一秒，两条黑影……不，方谢谢和白狐扑上桌面，堆成山的点心马上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类似景象，慎元还是呆住了。
“嘁，牛嚼牡丹！就是因为会变成这样，平时才不想做茶点。”暴鸢双臂环胸靠着柜台，不无恼火地评论。她瞟一眼慎元，唇边弯起了戏谑似的弧度，“你这家伙，也稍微变机警了嘛。”
“啊……”慎元低下头，望一望自己的双手——左手抓着三块枣泥千层酥，右手捏着两块桂花糕，动作不可谓不狼狈，他不由得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这么……险峻的生存环境，不做好觉悟可不行……咦，等等！”他霍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暴鸢，“你刚才是不是说，这些点心都是你做的？”
暴鸢一愣，下一秒便狠狠瞪了过来，“……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寒气，慎元浑身一抖，“不不，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特别的意……”
“是我做的，就那么奇怪吗？奇怪得需要特意发言确认吗？我看上去是连区区千层酥和桂花糕都不会做的人吗？”
“应该说正常人都不会做吧……”
“原来如此，你一直都在暗暗小瞧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绝对不是这么回事！快停止这种误解！会做点心真的很厉……哇啊住手，不是，请住手！请不要不自觉地把手放在武器上！”
尽管慎元喊得很大声，但他怀疑暴鸢一点也没听进去，因为她正挂着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沉思表情，无意识地握紧单锏。这个动作慎元已经见过好几次，以至于他现在一看到她摆出这个架势就条件反射地觉得方谢谢或白狐马上要被揍飞。但他知道，这次的事情有所不同！这次要飞出去的人是他自己！
这绝对不行，他的头盖骨没有旁边两只怪胎那么坚硬！被砸到会死，真的会死！
就在他冒着冷汗拼命思考，是要跪地求饶还是遵从方谢谢的建议赶紧逃跑的时候，他听到了一把救命的声音。
“请问，现在还是营业时间吧？”有人在门口发问。
……是客人！及时雨一样的客人大老爷！
没有一丝犹豫，他站起来大声答应：“没错，欢迎光临！”
“好，那就打扰了。”客人欣然推门而入。慎元感激地望向那人——一瞬间，他的表情彻底僵住。
啪，啪嗒，啪嗒……千层酥和桂花糖从他僵直的手掌滑脱，接二连三落地。
客人双腿并拢，一蹦一蹦地跳进茶楼大门，贴在额头的黄色符纸随着蹦跳的节奏而不断掀动。他在大堂里左跳跳、右跳跳，好像在寻找喜欢的座位。很快，他找到了，便蹦跳过去，将手里那把灰色破布伞架在椅背上，坐定，抬头，符纸后面的嘴巴分明扯出了一个微笑：“可以给我看看茶点单吗？”
啪嗒。慎元抢救出的最后一块点心也掉在了地上。
“……僵尸。”他听见自己的声带挤出惊恐万状的颤音。
“这是一个常见的误解。”活脱脱就是从僵尸电影里穿越出来的客人居然搭腔了，语气还颇礼貌，“先后顺序弄反了，并非我碰巧长得像僵尸，而是我从前合作过的一位猎人——他对电影艺术极有兴趣——依照我的形象塑造了他电影中的僵尸。不知怎的，那个扮相流传开来，似乎变成了僵尸的经典造型。我个人倒是认为目前的状况挺有趣，若给你们造成了困扰，还请理解这决非我的本意。”
望着侃侃而谈的僵尸，慎元不由自主往后伸手，摸索着扶住桌子边缘，免得腿一软摔倒。
僵尸先生友好地补充道：“顺便说一句，我叫‘死符’，目前是一只自由鬼，和任何猎人组织都没有瓜葛，更不是刻夜楼、笑君子或孤辰的朋友。廉贞告诉我方谢谢的茶楼在这条街上，我今晚恰好路过，就进来叨扰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方谢谢终于抬起头，东张西望，很快就和僵尸对上了视线。
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
接着。
“咦，客人啊？我们明天才开张呢。”他嘴里塞满了点心，吐字含糊不清。
“……就这点反应？”慎元忍不住大叫。
僵尸吃惊地反问：“是吗？那位店员明明说……”
“没关系。”方谢谢费劲地把点心全部咽下，露出了明快的笑容，“既然来了就请坐吧。对了，你是不是说廉贞……”
门铃“叮铃”一响，打断了他的话，又有客人上门了。这名来客的装束倒是很正常，可那锐利的眼神、毫无破绽的行走姿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更别提他看到一只僵尸端正地坐在店里，只是淡淡地瞟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再没什么比僵尸光顾茶楼更正常的了。
这一秒，慎元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情绪，叫做“后悔”。
——我到底……为什么要和这家黑店扯上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