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绞尽脑汁思考这问题的时候,黑店的老板娘已经说着“欢迎光临”迎了上去,中途不忘递一张茶点单给端坐伞下的僵尸先生,慎元差点就不顾礼貌与性命冲上去阻止她。
——真的要招待他吗?真的吗?确定不需要重新考虑一下吗!
暴鸢显然根本没在纠结这些事。她引着新上门的客人走向座位,那人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茶楼的装潢,抓住机会就询问暴鸢:“这里的老板是叫方谢谢吧?”
“是的。”
“打败笑君子的那个方谢谢?”
“这位先生,我虽然不敢断言,但世界上叫这名字的人恐怕不多。”
“那就是真的了——你们老板降服了星日马,还把刻夜楼的笑君子揍回了老巢,这些确实都发生过吧?”客人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追着暴鸢问来问去。另一边,自称死符的僵尸忍不住从茶点单里抬起头,反唇相讥:“恕我直言,‘降服’这种词对星宿未免太失礼。”
“哈哈,抱歉啦,但一想到那个星日马居然会有跟猎人合作的一天,就觉得那个叫方谢谢的家伙很有一手啊……”
这名猎人的语气不无钦羡。暴鸢礼貌地把茶点单塞给他,趁机脱身。方谢谢还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既迷惑又喜悦的表情。不知何时变成人形的白狐凑到慎元耳边,悄声说:“哎呀,有人好像出名了……”
“没错……但我怀疑他还没意识到这件事。”
“他不是都高兴成那样了吗?”
“那大概是因为,店里坐着客人的景象对他而言很新鲜……”
不仅方谢谢觉得新鲜,白狐似乎也看呆了。就在暴鸢烧热水的时候,门铃再次响起。方谢谢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叫着“欢迎光临”,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
这次的客人是犹如大学生的女性。她谨慎地环顾室内一圈,一看到那两位比她先到的客人,马上如释重负地吐一口气。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深色的瞳孔转为苍白,耳朵也很明显地变尖了。在方谢谢的引导下,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僵尸身边,询问两句后在他旁边落座,方谢谢从旁递给她一张茶点单。
一切都发生得非常自然。慎元回过神时,两只鬼已经热络地和方谢谢交谈起来。鬼们感兴趣的事情,也是他们忽然一窝蜂涌来这里的原因,仍是“那个笑君子”不知怎么就被初出茅庐的猎人打败的事。听他们的说法,这件事目前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那些眼下正与猎人合作、或曾经合作过的鬼固然十分在意此事,就连一些鲜少与人类扯上关系的鬼也对“孤辰带出来的人”居然败给无名小卒而深感震惊。
然而,比所有人都惊讶的正是故事的当事人。
“什么,你们竟然都知道了?”方谢谢抱着椅背跨坐在椅子上,既意外又好奇,还有点开心,“没想到这么多人在意笑君子的事,那家伙明明看起来没什么人缘……”
两只鬼,还有隔壁不知何时加入谈话的猎人,一见眼前的少年身为“守序善良”的一员却对传言一无所知,立刻热心而详细地向他展开科普。听上去,目前黑夜世界中的住民普遍相信,打败笑君子的是一名周身笼罩在熊熊燃烧的赤榴鬼火中的英俊青年,这名青年刚来天都市没多久,凭借不凡的手腕马上成为了一座茶楼的幕后老板。上述内容中,除开为数不少的对于主人公外貌的浮夸描述外,大体还算接近事实。
可紧接着,他们又宣称,星日马过去十年间行踪成谜的原因也揭开了。人们深信,那名以无人琢磨得透的踢技、步法与性情闻名黑夜世界的鬼中名宿,十年磨一剑,隐居深山悉心调教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看得入眼的猎人——方谢谢,也即前述的英俊青年。十年后,方谢谢虽仍年轻,却已继承了星日马的衣钵,其实力足以将刻夜楼的十四星君甩出好几条街。他打败笑君子仅用了三招,紧接着弹飞孤辰也只用了五招,星日马全程袖手旁观。至于这场战斗为何会爆发——几乎没人认为其中的动机与十年前那名叫鸦煞的美人魔君毫无牵连。
传言的大体框架就是这样。慎元本来只是在远处偷听,不知不觉却听入了迷。这故事中有太多内容他闻所未闻,忍不住就想了解更多细节——这绝非易事,因为每个人说的版本都有很大差别,若不是慎元早知道他们都在胡扯,还真要好好花一番功夫辨别真伪。在此期间,又有一对新上门的鬼与猎人的搭档加入到谈话中。暴鸢为每个人都奉上了茶水,还有“开业首日特别赠送”的点心。离开时,她拍拍慎元的肩膀,示意他跟上。
“上次聚餐时,我让你去了解茶叶和茶道的基本知识,你做得如何了?”她用锥子娴熟地凿开茶饼,语气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慎元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嗯啊,我有看……”
“茶漏的作用是?”
“用小壶泡茶时放在壶口,防止茶叶在置入时落在壶外。”
“泡茶时,第一道冲出来的茶水奉给谁?”
“谁也不奉,直接倒掉。第一道的水只是洗茶,不算泡茶。”
“铁观音最多……”
“泡三道,因为铁观音最重要的是香气,三道以后香气便散了。”
暴鸢抬眼朝他一瞥,第一次对他露出了微笑,“好,谢谢算是没看走眼。”
这一瞬涌上慎元心头的成就感,完爆他过去十六年人生的总和。
暴鸢接着说:“下次你找个时间过来,我教会你泡茶,这样你就可以接待客人了,以后若要雇新人,也由你负责培训。”
尽管觉得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慎元沉浸在成就感中,没细想便立刻答应了。
“那么,麻烦你把这盘红豆馅饼端给今晚最先上门的客人,然后回来把这堆帐算一算。”暴鸢用比凿茶饼更熟练的架势使唤自家掌柜。
听到这句吩咐,慎元像后脑被人敲了一闷棍,深受打击。
不是他对兼职服务生和账房先生有意见——毕竟他现在是“守序善良”的股东,为这份产业出力也是理所应当——而是他终于意识到暴鸢先前那句话不对劲在哪里!
“老、老板娘……”他结结巴巴地反问,“最最最先上门的客人,不不不就是那个……僵僵僵僵尸……吗?”
“你以后可以接待客人”的意思难道是,未来几乎天天都要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非人类打交道?!
“是啊。”暴鸢忙着将茶叶扫进陶罐,头也不抬地说:“你好好干活,未来说不定会成为蜚声鬼界的传奇大掌柜。”
“不用了多谢!”想也没想就叫出来了。他慎元并不想在非人类中间声名广播,可以的话请让他做幕后工作,最好默默无闻,没半个鬼知道他的存在,他完全不介意!
暴鸢冷笑一声,“你还害羞啊?”
“这怎么是害羞,是害怕!”
“你不是很憧憬那只狗吗?他可不会害怕这种事。”
“为、为什么要把白狐先生扯进来,我这种人怎么能和白狐先生相提并论!”
“你也稍微看得起自己一点啊。再说了,你连谢必安都应付得来,区区死符算什么?”
“那不一样,谢必安他有弱点——”
话没说完,暴鸢手底一顿,抬头,盯视,眉头紧皱,一看就是已经开始感到不耐烦。从她眼里一瞬的杀意中,慎元完美解读出了“你去给僵尸端点心只是有可能会死但你再敢废话必死无疑”的意味。性命要紧,慎元忍着痛哭的冲动,端起了那盘红豆馅饼。
那边聊天的一堆人兴致正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往“笑君子败北”的故事里添加更多油和醋。慎元尽量缩减存在感、偷偷摸摸地溜过去,打算趁僵尸不注意,将红豆馅饼摆在他旁边然后立刻跑路。可他紧张之下,脚下一绊,虽勉强维持住平衡,却弄出了声响,僵尸立刻扭过头来。
“啊,是赠送的点心吧?十分感谢,你们老板娘真是太好了。”僵尸感恩地说。
——僵、僵尸在和我搭话!
意识到这一点,慎元的神经瞬间紧绷到了极限。从僵尸额头垂下来的黄色符纸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可慎元很明显感到对方在注视自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总算憋出几个像样的字:“是……是,不用谢。”
——你真心想表达谢意的话就快点低头去吃那盘红豆馅饼,不要再理我!
僵尸虽然没有去吃馅饼,可也没有再和慎元搭话,注意力似乎又被谈话的人群吸走了。慎元在旁边忐忑地等待几秒,估计对方没有其他需要后,长出一口气打算开溜。
就在这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一缕轻叹。
“……真不错啊。”僵尸出神地凝视着人和鬼坐在一起闲聊八卦的画面,低声感慨。
慎元的心弦被什么轻轻拨动了。至少这一瞬,他对僵尸的感情改变了,从害怕变成了感激。如果说,他作为“守序善良”的菜鸟掌柜捕捉到了什么灵感,那这个灵感,正是僵尸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