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谢谢放下了心,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留意。暴鸢手底忙着为客人们冲茶倒水,却始终留了一份心思在穿西装的青年身上。这名客人的不同寻常,一望可知,关键是他来这里的理由——是单纯想要喝茶休息,还是另有所图?以暴鸢的直觉看,实在不像前一种情况。
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正暗自思虑,青年突然站起身,像是打算离开了。暴鸢想了想,还是决定试探一番,便走到桌前,一句话还没说,眼睛先瞥见茶杯下压着一张数额远超出消费金额的整钞。她一愣,立刻说:“您稍等,我给您找零。”
“不用了。”青年穿上外套,系着纽扣走向大门,话音飘进暴鸢耳中,“你们的掌柜很不错,值得这样的价钱。”
暴鸢没料到会听见“掌柜”两个字,不由追问:“您认识我们掌柜?”
青年没有留步,一声哂笑也淹没在另一桌客人的高声谈笑中。他的一言一行无不透出一股微妙的优越感,暴鸢不由皱起了眉头,一时还真拿不准该不该冲上去把钱还给他。
短暂迟疑的工夫,青年已经走到了门口。方谢谢正好坐在门边给白狐梳理毛发,见状便抬头大喊:“欢迎下次……”
“光临”两个字硬生生停在嘴边。因为他看见,慎元站在门外,身穿制服,手拎书包,大概是刚从学校赶来。现在,他愣愣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脸色苍白,诧异、喜悦和畏惧在他脸上激烈拼杀,那副样子就好像看到去世多年的外婆忽然活生生站在了眼前。
正要走出大门的西装青年也停下脚步,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夜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刺骨的寒意压迫着人的神经。
忽然,青年紧绷的表情和缓了些,眼中锐色却愈加鲜明。
“真巧啊。”他望着慎元,牵起唇角。
一瞬间,慎元脸上的喜悦大肆膨胀,将其他情绪都挤到了一边。只听他高兴地大喊:“师兄!”
“……啥?”方谢谢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刚刚……他是不是听见慎元冲那个至少比他大十岁的社会成功人士喊“师兄”?
没给方谢谢反应的时间,慎元上前两步,脸颊兴奋得微微泛红,“师、师兄你怎么在这里?原来你一直都在天都市吗?我一点也没听说!否则肯定早早就去拜访你了!怎么样,你还在当律师吗,现在在哪家事务所?”从他那副欣喜、崇拜的模样看,就算下一句喊出“你们招不招实习生”也不足为奇。
与惊喜到手足无措的慎元正相反,青年挑剔地眯起眼睛,说:“到今天都不知道我在天都市,只能说明你最近一点新闻也没看。怎么回事,现在的‘人部’弟子连最基本的功课都不做了吗?”
慎元的脸“刷”一声变红了,声音直降两个八度,“……对不起。”
“不过,来这里看过之后,我倒是多少明白了你懒散的理由。”青年朝周围扫视一圈,视线回到慎元脸上,“这个地方,你经营得不错。”
甫遭训斥,又被表扬,慎元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表情,只能谨慎地说:“这是大家努力的结果。”
“不管股东有多少人,让这种没有竞争力的小茶馆剑走偏锋、着眼于鬼与猎人的市场,做这个决定的人是你吧?”
慎元大吃一惊,愕然问:“师兄,你怎么也知道鬼和……”
“回答我的问题。”
“……是。如师兄所说,那是我的提议。”
“天都市有多少鬼,多少猎人,你调查过吗?”
“是,数量虽然远比不上普通人类,但他们属于高粘着客户,成为回头客的概率非常高。我实地调查过另外几家与我们瞄准同一客群的商铺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再者,‘守序善良’规模上不如‘小团月茗铺’‘品香阁’之类的老店,这是事实,但相应地,运营成本也比它们低得多。若能经营好目前这一小块市场,盈利也将十分可观。等有了资金做后盾后,再图扩张不迟。”
慎元这番话虽是对着师兄在说,可方谢谢也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越听越佩服。之前他只听慎元说要以鬼与猎人为经营对象,却没想到他竟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这么多调查,不仅制定出当下切实可行的计划,还考虑到了长远的未来。情不自禁地,他就赞叹出声:“阿元,你果然头脑很好啊。”
慎元一惊抬头,注意到方谢谢一直在旁观,便扯出一丝微笑,欲令他放宽心一般潦草地介绍:“谢谢,这是我的师兄,师玄同。”
被慎元称作师兄的青年仿佛没听见方谢谢的声音,只是用面试考官似的目光审视着慎元,慢慢地说:“总体战略之外,特意调暗灯光,在座椅背后加装置伞的支架,减少大桌的数量、改用强调个人空间的小台……考虑到这种地步,即使是最严厉的教师也会给你及格以上的分数。”
“……多谢师兄。”
“谢我干什么?你的雇主想必对你十分满意吧?”
慎元不安地瞥一眼方谢谢,没有应声。
师玄同冷笑道:“你谦虚什么,刚才不是听到他夸赞你了吗?他对你完全满意,你的每一分付出都得到了回报,每一次努力的成效都立竿见影——这种事,从前在我们老师手下可相当罕见,你不高兴吗?”
“我……”
“你当然高兴,而且心满意足。”师玄同打断他,语气犹如利刃,一双丹凤眼中闪烁着迫人的冷芒,“有了信任自己的同伴、能够发挥长处的工作、一个接纳你的归处,还有什么好不满的,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就在这里鞠躬尽瘁吧,为了那群下等人奉献你的知识吧。虽然他们除了肌肉发达外别无长处,但他们认同了你,你便也将他们视作知音、满怀感激——真可悲,我都说不下去了!慎元,我不过两年没见你,你怎么只剩下这点志气!”
“师兄……”
“你说什么?”方谢谢不知不觉站起身,双眼紧盯来客,脸上早没有了笑容,急得慎元大叫:“谢谢,拜托你不要插手!”
这句话声音太大,其他客人终于察觉异样,纷纷回头张望,店内店外一时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用不着慎元提示,师玄同根本无视方谢谢的存在,只是盯着慎元,反问:“我刚才说的,就是你在这里浪费时间的理由吗?”
慎元战战兢兢地回答:“不……不完全是。”
“那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师玄同陡然扬声、厉声呵斥,冰刀般锋利的语气令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更别提正当其锋的慎元了。方谢谢曾见慎元遭到各种事物的惊吓,可也从没见他的脸色变得像现在这样煞白、惨淡。有那么一刹那,他险些冲过去挡在慎元身前,却又记起慎元刚才拜托的事,只能恨恨地站在原地,牙齿咬得“嘎嘣”响。
远处的霓虹灯照得慎元的脸一会青、一会红,他沐浴在师兄冷酷的视线中,呼吸急促、眼眶泛红,好像随时会晕倒。然而,不知靠什么支撑着,他总算维持住了最后一分理智,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我……在这里……确实很满足。”
师玄同冷哼一声。
“但那不是因为回报来得很容易……不如说正相反。”
“这是什么意思?”
慎元字斟句酌、谨小慎微地答道:“就是说……大家都、都很出色,我只有拼命努力,才不至于拖后腿……”
“你说什么?”师玄同明显地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
慎元吓得又是一缩,但他好歹鼓起勇气说到了最后,“……所以,一旦感到还没被大家甩下,就会很开心。大致……就是这样。”
师玄同也不开口,也不移动视线,那压抑着怒火的尖锐视线,像欲将慎元的脑壳切开,确认他是否还精神正常。
接着,他一字字轻声反问:“你说,哪些人很出色?”
“就、就是和我一起经营‘守序善良’的各位……谢谢、老板娘、白狐先生……”慎元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师玄同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十分阴沉,犹如暴风雨前的天色。
“……难以置信。”他的嗓音低沉而平静,却比刚才厉声喝问时恐怖了几百倍,“慎元,我本来以为你只是消磨了志气,没想到连理性都堕落到这种地步,竟认为那群懒惰、愚蠢的下等人是——”
话没说完,异变突生。
一道白影射出茶楼大门,奔上街道。师玄同的眼神倏然凌厉,头也不回地探手至背后——
灿金火焰乍现骤隐,雪银刃光倏忽交错。
金属交击之音连响两次,一切归于静止——师玄同脸上的蔑视之色也是,撕裂夜色的双剑也是,挡在慎元身前的如雪身姿也是。
只有丝绢般的雪白发丝在夜风中飞扬起落。
“真麻烦,汝这凡人似将‘守序善良’当成了无人之境。”
宛如融雪的冰冷声线中,白狐左手长剑直逼师玄同侧颈,右手剑尖堪堪刺穿他的胸膛,碧色双眸反射着剑刃的寒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大放厥词就喋喋个没完,吵死了!”
“白……”慎元情不自禁地呼唤,可才唤出一个字,强压下的惊恐一下子全涌上来,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豆大的泪珠眼看着就冲出了眼眶。
师玄同身上要害离剑刃最远不过三公分,可他眼中不见半分惧色,因为他手中仿佛凭空出现的长枪精确地截住了白狐的双剑——枪身中段拦下白狐左手剑刃,暗金色枪尖不差分毫防住白狐右手剑的突刺,金属摩擦处犹有火花不断迸溅。
他眯着眼睛打量凭空出现的敌手。寂静在夜风中膨胀,杀机一触即发。
忽然,他冷笑一声,质问:“你是谁?”
白狐淡淡回道:“只是一只看门狗。”
“我管教我师弟,何劳阁下插手?”
“阿元是不是你师弟,孤不晓得,但他是‘守序善良’的掌柜,还是孤的代理饲主。”
“饲主?面无愧色地吐出这种字眼,阁下算是让我开了眼界。”
“哪里,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咬文嚼字,你才真是个人物。”
师玄同心中一凛。夜风迎面吹拂,裹挟几丝紊乱的气流,立刻让他察觉事态不对。左前、右前、正后方,各有什么东西急袭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
他蓄力甩动长枪,硬生生弹开白狐的两把剑,枪尖顺势斜刺进地面。这一撞之下,柔韧的枪身先是弯成弓形,旋即反弹、伸直,握着枪尾的师玄同就借助反弹之力翻上了半空!
同一瞬,三柄长剑飞出夜幕,在尚未完全挺直的枪身周围交错而过!
一绺断发缓缓飘散。
若不是师玄同见机得快,断掉的就不只是头发了。
“……啧。”白狐不悦地咂咂舌。
师玄同借助长枪的支撑翻出近十米,稳稳落地。同时,三柄落空的长剑落回白狐身畔,白狐手一松,任由手中双剑也插进地面,这才掀起眼皮,望一望十米外的对手,简洁地吩咐:“滚远点,别再靠近这条街。”
师玄同将长枪甩上肩膀,冷笑道:“我可不认为刚才有落在下风。”
白狐无所谓地搔搔鼻尖,“孤会命令这条街的野狗见你就咬,你不希望全市的狗都得到相同的指令吧?”
师玄同脸色一变,正要开口,长街深处忽传出一把少女的嗓音。
“——好慢。玄同,说好的十分钟已经过去三次了。”
那声音清澈、飘渺却缺乏起伏,仿佛起雾的江面上飘来一缕箫音。师玄同先是一怔,随即不快地叹一口气,放松了肩膀。
毫无征兆地,长枪两端轰然燃起明黄色的火焰。两团火焰向中间收拢,相互融合,然后裹着长枪一齐消失。
同时消失的,还有师玄同身周无声暗涌的战意。
“也罢,暴力不能算是我最喜欢的武器。”他掸平袖口,再抬头时,眼神与嗓音都恢复了冷静,“我曾寄予厚望的人辜负了我的期待——既然已经确认这一点,你们这些下等人,以后恐怕也没机会见到我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白狐盯着他的前进方向,瞳孔微微缩紧。
灯火通明的人行道正中,立着一名少女。
她站在街心,犹如灯海中央挖空的人形黑洞,纤细的身形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黑色长发凌舞风中,裙摆起落不定,裙裾的绣线反射着精细的金光。
——那绣的是……龙?!
想到方才浮现在师玄同身周的明黄色鬼火,某种可能性涌入脑海。白狐不禁望向少女的脸,可惜,她身后悬浮着一柄状如华盖的大伞,伞沿垂落的丝绸将她的面孔淹没在层层叠叠的阴影中。
她光明正大地立在华盖之下,却没有一个行人对她投注视线,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熙攘的人流与她宁静的身姿形成鲜明的对比。
——华盖和龙……
白狐目不转睛,眸光急促地闪动。至于慎元,暴鸢态度强硬地将他拖进茶楼,命令他坐在远离客人的角落,然后她匆匆走开,去给他冲泡茉莉菖蒲茶。
“大叔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能认出她。”方谢谢不知何时也赶到白狐身边,和他一起凝望华盖下的少女。
少女身边,师玄同目不斜视地走过。少女翩然转身,在落后他几步的位置尾随而去。华盖的伞径在两人之间制造出不小的距离,可不知为什么,那份距离感并没有给人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不如说,正是因为距离无法消弭,他们才浑然一体。
就这样,方谢谢与白狐目送着二人组渐行渐远。街道两侧,灯海光彩夺目,可久久停留在他们虹膜上的,却是那两位不速之客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