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射性地握紧拳头——嗤嗤,两枚子弹冲出枪口,射烂两只茶壶,打碎一幅瓷板画。客人的惊叫此起彼伏,柜台边,暴鸢手底一用劲,一只无辜的茶杯在她手里碎成了渣。
方谢谢还没意识到自己酿出了多大祸。他人虽跳下来了,双手还紧紧攥着端木的肩膀,眼睛闪闪发亮,“见到你我好高兴啊!我之前还在想,像你这样帅气的人,要是能常来我的茶楼——”
忽然被人偷袭,还大吵大闹,端木想也不想,抬腿一记猛踹,一下子将方谢谢踹出三米。方谢谢摔了一跤,却也不甚介意,笑嘻嘻地正要爬起身,上方“喀嚓”一声轻响让他动作一僵。
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他的额头。
枪管后方,端木七的眼神冷若冰霜,额头青筋暴突,显然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不,恐怕已经越过了那道边缘。
“我记得……当我耐心还好的时候,曾经劝你滚出MY CITY。”他居高临下,轻声慢语,胸口微微起伏,带出紊乱的气声。可这回,半是因为茶楼里异常安静,半是由于他周身散发着阴沉的怒气,在场众人连他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谢谢疑惑地眨一眨眼,“但是……”
“刚才,我的耐心忽然消失了。”端木七打断他,轻声说,“你这家伙,在外地人里也是最恶劣的一类,没秩序、没规矩,乱闯红灯、随地吐痰、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把MY CITY搅得乱七八糟……干这种事的就是你了!”
他语速不快,字与字之间却几乎不带停顿,一长串说下来,一字字累积的压迫感简直让人喘不上气,更何况他的右手枪口自始至终对着方谢谢,纹丝不动。
方谢谢不由分辨道:“我可从来没随地吐……”
“也就是你承认了其余两项。”端木七喘着气吐出结论。
“哇啊,你好阴险!”
“五十次死刑都不够你赎罪,仅仅限你三天之内滚出MY CITY,你当然会感激得哭晕过去吧。”
“当然不会啦,我可没打算三天之内就关店,不管你怎么说都不可能。”
端木的呼吸逐分急促,脸色发青,枪口微颤,“……你再说一遍?”
方谢谢也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我一直都想在‘混沌之谷’开一家茶楼,目前天都市的这家分店就是第一步,大家努力了好久才经营成现在这样,不管什么状况,我都不会放弃它的。你要来玩我很欢迎,但要是来踢馆我就踹飞你。”
他每说一句,端木的脸色就更青一点,到最后几乎变得和溺水的尸体差不多。
下一秒——
咣当,他手中的枪坠落在地,短而急促的呼吸害他像漏气的气球一样不断颤抖。他抓着胸口痛苦地喘气,左手挣扎探向大衣口袋,像是想从里面掏出什么东西,可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面对突然的变化,方谢谢吓呆了。
他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又猛然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端木面前,正要去扶他,旁边的阴影中突然挥出一股巨力,他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击飞出去!
再抬头张望时,只见女土蝠不知何时出现在端木身畔。她动作利落,先将他的琴袋扯下来放在一边,又从他的大衣口袋掏出一个喷雾器,摇匀后拉开盖子,塞进他嘴里。端木立刻深吸一口气,颤抖的身体渐渐归于平稳。
方谢谢看得心惊肉跳,大张着嘴不敢动弹,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抓住暴鸢的手站起身,压低嗓门,担忧地问:“我说……那不是我害的吧?”
暴鸢盯着门口那两人,冷淡地说:“怎么看都是你害的吧?”
“怎么会!”
“只用五分钟就把别人气得哮喘发作,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咕——”方谢谢的惨叫听上去像被什么噎着了。
两人忧心忡忡地观望着端木的状况。在女土蝠的熟练护理下,端木渐渐能够平稳呼吸了。又过了好一阵,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浑身脱力地靠住大门,仰起脑袋好让空气顺畅地进入肺部。方谢谢迟疑几秒,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小心地问:“你还好……”
“你还来干什么?”女土蝠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方谢谢呼吸一滞。
街对面的霓虹灯光为女土蝠镀上一圈变幻无常的轮廓,她慢慢扭头,额发下摇曳着不稳的阴影。
方谢谢不由顿住脚步,目光似被她的眼睛吸住了,一毫也无法移动。
那双鬼眼中戾气迸发,低哑话音中,杀机涌动。
“……端木无事便罢,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今天,你们所有人,都别想活着走出这个大门!”
暴鸢神色一变,手不自觉按在锏上,门外的白狐也凝神戒备。
十二月的空气寒冷刺骨,众人呼吸结成的白雾缓缓氤氲。店内鸦雀无声,一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客人终于紧张起来,不安地游移视线,准备溜号。
最终打破僵局的,竟是谁也没料到的声音。
“没关系,蝙蝠……外地人的事情就由我来料理。”端木的声音非常微弱。
女土蝠眉头紧锁,“你给我好好休息。”
端木却也丝毫不让,“你给我让开。”
有那么一两秒,女土蝠脸色阴沉、杀气四溢,方谢谢却拿不准她想揍的究竟是谁。最后,大概是被这群人类气疯了,她蓦地旋身一振衣袖,化作一只蝙蝠一直线冲进了夜空。
方谢谢第一次亲眼见到鬼的形态变化,不由望着夜空看出了神,直到端木扶着门框站起身,重新开口说话,才牵回他的注意力。
“我们,打个赌吧。”端木气若游丝,可情绪似乎比先前稳定了许多。
方谢谢循声回头。经历了刚才那种阵仗,又望见端木直到现在都是脸色发青、嘴唇泛白,他终于切实地意识到,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重病垂死之人,实在无法想象拖着这种身体要怎么成为猎人。
但,端木是猎人,比谁都优秀的黑夜之刃。这一点,方谢谢没有任何怀疑。
因为,一个多月前,正是那道裹挟幽蓝弹雨、从天而降的身姿,将混沌庖牺轰杀至渣,也顺便拯救了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方谢谢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紧随其后涌上心头的,是后悔。
——呜哇……都是我害他差点死掉了。
端木发病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一时间,他既害怕,又歉疚,眼角不知不觉竟泛起了泪光。
端木正要往下说,一抬眼却发现方谢谢泪汪汪地盯着自己,瞳孔不由一缩,差点又条件反射掏出枪来。
这一瞬,方谢谢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边哭边使劲道歉:“呜呜……对不起,刚才害你变成那样,都是我的错……呜哇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端木……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呜……”
这次轮到端木被吓呆了。
惊吓之下,他竟不由自主地望向暴鸢寻求帮助,后者却扭头望向墙壁,好像恰于此时对那幅完好的瓷板画产生了兴趣。女土蝠偏又刚被他气走,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生动的现世报了。
一时间,端木手足无措、大脑空白,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还是对刚才的重复,“……喂,我们打个赌吧?”
方谢谢毫不犹豫、哭着答应:“好!”
“你猜到了赌约的内容?”
“没有!”
“…………”
端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乱了步调。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眼中的倦怠与惊慌都消失了,只有幽冷的眸光静静闪烁。
他沉声问:“你听说过‘虚空’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茶楼中先是一片死寂,接着议论蜂起,好多原本已经打算开溜的茶客都露出了关切之色,还有急性子嚷嚷着“你知道什么快说出来”就想站起身,暴鸢立刻上去安抚,可她心中也正惊诧,万万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虚空”二字。
唯一没反应的人就是方谢谢。
“虚空?那是什么?”他睁着泪眼反问端木。
端木厌烦地咂咂嘴,“这都不知道,居然还敢自称猎人,星日马都不教你常识的吗?”说归说,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虚空’是‘混沌’的反面,以‘混乱’为食的怪兽。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这事方谢谢真的是头一回听说,不由吃了一惊。短暂惊讶后,他立刻问:“难道它能让废物复原……类似这样的事吗?”
“大概。”
“那——”方谢谢迫不及待地追问,“就算是被混沌吞噬的人,也能恢复原样吗?”
“不知道。”
“啊,怎么这样,没人想去试一下吗?”
端木冷冷答道:“不是没人想试,是试不了。”
“为什么!”
端木正要回答,一把平稳的男声忽从门外传来。
“因为‘虚空’是仅存在于理论中的生物,从未见诸于现实。若虚空当真和混沌一样常见,所谓‘黑夜之刃’也便无需存在了。”
一听这个声音,方谢谢立刻扭头,高兴地叫喊一声:“大叔!”
“本来我都想走了,可事已至此,必须得有人阻止你继续展露无知才行。”伴着这样的话语,一道异常高大的身影自门边缓步走出。火色宽袍猎猎翻飞,赤红鬈发随风舞动,一柄显眼的赤色大伞斜背在他身后。
“切,星日马。”端木七冷笑一声,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