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星日马走在街上，方谢谢才切身体会到几千只混沌冲进天都市造成的后果。
走出完全变成河道的六分仪街、来到十字路口时，等待他们的……是完全变成河道的一大片街区。而且，这些地方的河水还会一波波地涌来巨浪！时不时，两朵巨浪在十字路口冲撞，爆出惊天巨响，水花溅得足有十几层楼高，看得人心惊胆战。
“别站那么外面，会被淹死。”星日马撑着伞靠人行道里面走，方谢谢赶紧照他说的办，在最后一瞬间与一波近十米高的巨浪擦肩而过。那诡异的浪不知为什么一滴也不会溅上人行道，只要老老实实走路、不要跳去马路上就能暂保平安——前提是能敏捷地躲过路面上不时喷出的灼热蒸汽。
“天都……市……真的……还能……复原吗！”方谢谢一边问，一边连续蹦跳，跳过流淌着岩浆的地面裂隙。
星日马走在他前面一点。尽管地面崎岖不平，他却走得毫无障碍，话音中却隐含忧虑，“实话说，我不知道。而且，比起城市，更让我在意的倒是你的这些同胞。”他瞥一眼街对面的单元楼，一名青年正兴冲冲地从那里走出来。现在是十二月的寒冷天气，他却穿着一条泳裤，还抱着冲浪板，好像打算在街上玩冲浪！一路走过来，方谢谢已经见过好几个这样的神经病，有个老爷爷还借着岩浆的热气烤红薯，仿佛他这辈子都是这么干的一样。
“混乱甚至波及到人的头脑，一般的混沌办得到这种事吗……”星日马低声喃喃，话音却被又一波巨浪盖了过去。
两人穿过巨浪翻滚的街道，拐进一条相对比较平静的街。方谢谢小跑着赶上星日马，边跑边问：“我说，大叔，你刚才为什么故意打断我和阿元的对话啊？”
星日马颇为意外地扭头瞄他一眼，“咦，你居然注意到了？”
“什么啊，这种意外的语气！”
“我还以为你对感性的处理能力只触及‘喜、怒、哀、乐、饿’五个层面，没想到偶尔也能进行更为精细的处理。”
“明显多说了一个层面！”
“说得也是，要求你处理多达五个层面是有点强人所难。”
“才不是咧！！！！”方谢谢抱头大叫。他气冲冲地跳过一堆被冲到马路上的鲷鱼，冲着星日马的背影叫道：“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至少大叔的想法我经常能感觉到！”
他以为说出这句话星日马总该有些反应了，没想到，撑着赤色大伞的鬼停都不停一下，还说风凉话：“恭喜你，但这并非得益于你细腻的心灵，而是因为我是你的引路者，你的三魂七魄都暂时借住在我身上。若非如此，对阵笑君子的戮魂幡时你已经死过不止五百次了。”
这种事情方谢谢此生头一回听说，不由全身大震，“什、什么我的三魂七魄——”
“唉，虽然不想承认，但端木好像是对的，我没有好好教育你，竟误以为你拥有常识。好吧，我们来试着改变一下：你初次握住华榴伞时发生过什么，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险些被烧死了，但奇迹般的没有受伤！”
“奇迹没有那么容易发生。很遗憾，那不是奇迹，而是你成为猎人的必经步骤。通过鬼火构筑出的通道，你的魂魄转而依附在我身上，而取代魂魄填充你躯壳的，便是那一把险些将你烧死的鬼火，也即俗称的‘火种’。转移魂魄、种植火种，这是你能够发动鬼火的两个前提条件。你死亡的一瞬，你的魂魄也会一同消失；如果死的是我，除非我是个像前世代的孤辰一样执念深重的怪胎，否则魂魄会回到你身上。听懂了吗？”
“……没有。”
“我看，我们还是依照从前的教育方式吧。”
“具体来说……是什么方式？”
“我假装你拥有常识，这样就能避免提及一些太难的事。”
“那不就是把我当做笨蛋吗！”
星日马体贴地没有对这句反问做出直接回应，转移话题说：“至于你的朋友慎元，我不让你继续追问，是因为他似乎还没有做好回答你的准备。傀儡的说明中提到的某些东西，对慎元来说意义重大，可依照规定，那些东西他是不能随便对人提起的。”
星日马一会“某些东西”，一会“那些东西”，哑谜似的说明方式又把方谢谢绕晕了。他努力回忆傀儡那一番散发着诡异气息的说明——里面似乎提到了一个研究混沌的科学机构，还说机构的首领特别聪明……
——阿元会和那个机构有关系吗？
——虽然很难想象，但至少在“特别聪明”这一点上，阿元和那个首领是一样的……
正埋头瞎想时，脚下的道路拐弯了，一人一鬼终于来到了从前天都市最繁华的商业街——长蛇大道。
映入眼帘的景象，有种科幻电影般的冲击力。
原本笔直宽敞的八车道大街，此刻像一匹被人捋直了用力一抖、而后任由它坠落在地的布，充满了形状离奇的褶皱、起伏与弯曲。放眼望去，路面时而像丘陵般高高耸起，时而如山谷般深深凹陷，远处甚至还有酷似过山车轨道的悬空大环。
“哇喔……”方谢谢瞠目结舌。
原本的建筑与行道树，竟仍伫立在扭曲后的街道两侧，随着路面的起伏而起伏，就好像它们脚下的重力也改变了方向一样。这副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景象，若非亲眼看见，恐怕谁也没法相信。
星日马平静地说：“所以我说，茶楼附近的状况已经算好的了。”
方谢谢望着前方的奇景，两只眼睛闪闪发光，“难道说，前面还有更了不得的？”
“如果你这充满赞叹、期待的声音实际想问的是‘前面的混乱是否更加严重’，答案是肯定的。今早我赶去‘守序善良’时，混沌们正争先恐后地涌向市中心。合理推想一下，那一带的状况应该是最糟的。”
“喔……等等，等等等等，这难道就是……傀儡说的‘循着混沌的脚步’？我们正要赶去混沌大量群聚的市中心，是这样吧？这么说来，虚空也在那个地方咯？！”方谢谢恍然大悟，兴奋异常。
“尽管晚了一点，但你总算明白了——”
星日马抬起头。在层层叠叠、由柏油路面形成的“山峦”后，是天都市高楼林立的中心商业区。不知为何，那片钢筋森林今天的模样似与平日有些不同。
“——为了争夺虚空，即将在猎人与混沌之间爆发的战争，战场恐怕就在那里。”
他说完这句，立刻就听到方谢谢的纵情高呼——“虚空，我来了！”那声音竟然响起在数米开外，而且还在不断远去。星日马循声移动目光，居然发现方谢谢正快活地奔向远方。
他无可奈何地提高嗓门，问：“你打算怎么过去？不要指望还有地铁喔。”
“跑过去就好！”
“有十几公里，你认真的吗？”
“很快就到了！”
“途中会碰到带瀑布的裂谷还有喷发中的火山——”
“会找到路的！”
回答的声音越来越远，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方谢谢的背影就变小了好多。星日马望着那道背影，面无表情。
迎面吹来的风好凉，白天的光线好刺眼，他差不多想忘掉混沌、虚空还有麻烦的小鬼，找个暖和的地方睡一觉了。
可历经百般挣扎，他最终也只是垂下肩膀，叹一口气，收起华榴伞。
伞笔直地坠向地面，从伞尖开始没入大地。当伞柄也消失的一瞬，赤色烈焰“轰”一声自星日马足底燃起，蹿得直有一丈高，一眨眼便吞没了星日马的身躯。
方谢谢奔跑之中，敏锐地察觉到鬼火的异动，不由停步回头，瞳孔因惊异而微微扩张。
公路中央，成团燃烧的赤榴鬼火倏然爆发、扭结，即将凝聚为某种形状。
在火焰定型的前一秒，方谢谢突然悟到了。霎时，他的表情被整个点亮——
“——大叔！”
踩着他的话音，火焰长嘶一声，朝前喷发——一只异兽奔出烈焰！
赤色鬃毛随风飘扬，火红毛皮折射光辉，长尾甩着火星，四肢修长强健，颈子高高昂起，头颅细长，双眼灼亮如燃烧的炭球，口中发出清亮的嘶鸣——
那是一匹马。
自烈焰中脱胎而出的赤红骏马。
马裹着余焰一跃而起，它额头与双眼之间的皮毛白得耀眼，宛如正午的骄阳——恰好形成一枚贯穿颜面的炽白四芒星。
那正是二十八宿鬼之“星日马”的标志。
“哈……”方谢谢不知不觉咧开了嘴大笑。
马踩着富有韵律的步伐奔向他，动作轻盈得像一团被风卷动的赤焰，又迅捷得像驾着无形的云雾。当马终于减速立在他身畔时，方谢谢才意识到它有多么高大，从前蹄至头顶足有两米，他只有仰视才能看到马的眼睛。
与普通马清澈的黑色眼珠不同——那是他熟悉的赤色鬼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笑容更加明朗。
学着古装电视里常见的动作，他后退几步，然后小跑上前扶住马背，用力一撑，跳跃，整个人飞身而起——飞过马背，重重摔在另一边的公路上。
“……痛！”好像撑太猛了。
反思过后，方谢谢正要忍痛爬起来再试一次，身侧忽袭来一股劲风！
星日马的前蹄狠狠踹上他侧腹，踹得他惨叫着飞上半空，惨叫着坠落，惨叫着落在马背上，险些一头倒栽下地，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一把鬃毛才幸免于难。
没有任何预兆或提示，赤色骏马四蹄点地，蓦地飞奔出去！
狂风陡然掀起，方谢谢惊得大叫，死死抱紧马脖子，不敢有半点松懈，因为他非常确信只要他的重心偏移一点，立刻就会被甩下马背，而且星日马绝对不会对他有半分同情——他的侧腹现在都还疼得要命！
他只能强行压抑着满心不安，紧闭双眼，被迫以远超市区安全限速的高速度移动。
星日马身上当然没有马鞍、脚蹬、辔头之类体贴骑手的配件，有的只是坚硬、凸起的骨骼、光滑油润的毛皮和随着步伐时起时伏的肌肉，这无疑更增加了稳定骑乘的难度，一时间方谢谢简直想不通人类是怎么骑着马过了几千年的，这种交通工具分明就非常不科学！
正当他以为这就是痛苦的极限时，极限立刻就被超越了。
星日马奔上高高隆起的公路顶端，四蹄腾空，飞身跃起。
一下子撞进身体的失重感短暂剥夺了方谢谢的听觉，以至于他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在放声惨叫。
双眼不知不觉睁开了，不可思议的俯瞰视野冲击着他的心灵。
他意识到，自己正以不同于平日的视角、注视着不同于平日的城市。深深凹陷的公路、倾斜的建筑在他身下渐次后退，悬铃木的顶枝擦过他的脚踝，路灯从他身侧掠过。他头一回注意到，平时一到夜晚就大放光明的灯泡周围居然积了那么多污垢。
正当他沉浸在奇妙的氛围中时，星日马稳稳当当地落地，再度奔跑起来。
经历了刚才那股冲击，方谢谢舍不得再闭眼了。从身体两侧掠过的风凛冽而寒冷，但也令他感到十分畅快，紧绷的身体不觉逐渐放松。
他心境的变化自然而然地传达给了星日马。转瞬之间，它奔跑的方式改变了——在方谢谢看来，就是路两边的风景一下子就变成了虚影！
“哇啊啊——”
他不禁伏低身体，狂风掀动他的头发，赤红的马鬃被风扯得笔直。置身高速流动的空气中，他心中模糊滋生出一种感觉——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为了完整的存在。这种速度、这阵暴风、这份无所不能的自由感，正是他一直渴望的东西。
同样的感受一定也涌动在星日马心中，因为，方谢谢从没在自己的引路者身上感到过这么平静的感情。它足不践土、风驰电掣，身体完全舒展，几乎成了风的一部分。方谢谢的身体还没完全适应这样的速度，可他的心却开始理解了。
——原来这就是大叔一直向往的“原野”……这就是他一直生存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因为魂魄依凭在星日马身上的缘故，方谢谢的心情越来越舒畅，好像他自己也正展开四肢、恣情奔跑。他逐渐放松紧抱马颈的手臂，甚至还有了余裕朝周围张望。
不望就算了，一望之下，他立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
道路两边飞快后退的那些风景，虽然模糊得几乎看不出什么，可他还是觉得……风景很不连贯。星日马明明奔驰得非常平稳，路边风景的后退却时快时慢，距离感存在明显的错位，这令方谢谢大感困惑。
不等他开口发问，风中忽送来一股水汽，隐约还有激流冲撞声。他心中一凛，抬高视线，眼前的公路扭曲成一道陡急的上坡。
坡顶急速迫近。
水声愈发清晰。
潮湿的风浸得他通体泛寒。
忽然，星日马的左前蹄和右后蹄以微妙的方式先后触地，距离的错位感再次出现。方谢谢不过眨了眨眼睛，再睁眼时，坡顶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而身下的骏马正顺着一道更加陡急的下坡冲刺。
下坡的尽头——
“老天……”方谢谢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
——是断崖。
公路像经历了八级地震一样撕裂、沉陷，形成一道深不见底、宽达数十米的裂谷，完全阻住了前路。一条大河从右侧奔涌过来，坠入崖底，形成一道瀑布，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令人闻之胆寒。
“天”字还回荡在耳边，星日马已经奔到了斜坡底部，不仅毫无刹车的意思，速度还越来越快，足底逐渐喷射出灼眼的火星。方谢谢不禁开始狂叫。
眨眼间，悬崖逼至眼前。
马蹄下，炽红烈焰蓦然爆发。
骏马毫无畏惧地跃向深渊。
方谢谢的惨叫冲出断崖、冲进水雾，响彻空谷，一群受惊的鸟飞出瀑布后方。
鸟群飞向北面密集林立的钢筋森林。
战场，已经近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