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 飞龙在天
在天都市中心商业区的边缘，星日马将方谢谢放下来，自己也暂时恢复了人形。
“从这里开始会比较危险，小心为妙。”他眺望着空无一人、形如鬼城的街区，慢慢撑开华榴伞。刚才那样狂奔十几公里，中途还有无数高难度动作，可他现在说话一点不带喘，脸色也很正常，看不出丝毫疲倦的痕迹。
相反，方谢谢却是脸色发青，脚步虚浮。本来他都快习惯乘马狂奔了，可最后那一下飞渡悬崖是怎么回事！事先一点提示都没有！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最基本的信任了！
“看到你这样，我很担心。”星日马用一种缺乏诚意的忧虑口吻说，“我本来还在想，差不多能教教你‘绝地’步法了，可你连最基本的跳悬崖都无法承受……”
不不，跳悬崖不管在哪都不能算“最基本”。
方谢谢想这么说，可一张嘴他就差点吐出来，赶紧一把捂住嘴。即使如此，他还是很在意星日马突然提到的“绝地”步法。他隐约感觉，这和他先前感受到的距离错位感有关。
星日马被他双眼灼灼地盯住，不由微微一笑，撑着伞走进钢筋森林，悠悠地说：“古时候有一位人王，他有一匹神驹，名为‘绝地’……”
方谢谢摇摇晃晃地跟上去，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提问：“……我怎么记得之前听过这个开头？”
“喔，你记性不错嘛，我还以为你的记忆力只有七秒呢。”
“怎么可能只有七秒，再怎么说也不会这么短！”
“总之，就像你很清楚地记着的，古时候有一位人王，他实际上有八匹神驹，你已经知道了其中的‘超光’和‘腾雾’，现在又知道了‘绝地’。超光一身十影，腾雾行迹莫测，绝地足不践土——但这并不是说它真的脚不踩地，而是说它踩的地远比别的马少。”
“这是什么意思？”方谢谢追问。
星日马轻笑一声，压低伞沿，“即是说，同样是一脚跨出去，别人只前进半米，你却前进了十米。”
“什么，难道我会飞？！”
“你不会，但你脚下的赤榴鬼火会为你构筑出缩地成寸的通路。”
这句话里方谢谢只听懂了“你不会”三个字。
他正要追问，脚下道路拐弯，挡住视野的建筑也移到一旁，他正式进入了高楼大厦的森林中。
一霎时，一股比望见长蛇大道时更大的冲击击中了他。他瞪大眼睛，嘴都合不拢了。
原先天都市的经济中心，现在竟变成了一座空中城镇。
逐渐聚拢的阴云下，一座座大厦连根拔起，拖着笨重的基座悬在半空，马路、步道、灯柱、电线杆……全部漂了起来，原本整整齐齐铺在路上的灰色地砖高低不一地悬浮着，构筑出一条条四通八达、错综复杂的空中走道。
“……简直就是混沌之谷。”方谢谢不由自主地感慨。
星日马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等方谢谢的震惊稍微平息一些，他才发现，悬浮城镇中居然还有人。那些人大多三三两两结伴行动，以灵巧的动作穿梭在空中走道间，看上去不像普通人。
“那些……都是猎人吧？”方谢谢不太有把握地猜测。
“恐怕是。”
“喔，大家都很认真嘛，大白天还来调查混沌造成的破坏。”
听他钦佩的语气，星日马不禁冷笑起来，“难道你以为这些人都是急公好义的大侠、专程来帮天都市铲除混沌吗？”
“难道不是？！”方谢谢当真吃了一惊。
“你还真是活在一个理想国里啊。”星日马叹一口气。到了这个份上，他反而讽刺不出来了，只是眯眼望着那些猎人前进的方向，低声说：“不，依我看来，他们的目的不仅不是混沌，而且和混沌非常一致。”
短暂停顿后，他嗓音微沉，“恐怕，这些人的目的都是‘虚空’。”
方谢谢不由一怔。他本来已经跳上了离地最近的一块地砖，闻声又回头，困惑地问：“为什么？他们又没和端木打赌。”
星日马弯曲膝盖，足底火光微烁。
伴着“嘭”一声轻响，他从原地消失了。方谢谢只觉一阵风划过面颊，迅速扭头，便看见赤红色的残影在通往天空的悬空石板间闪动数次，旋即静止在十几米高的远处。星日马撑伞俯视着方谢谢，赤色衣袍飘动不休。
“……厉害！”方谢谢眼睛一亮。他看出星日马用的是腾雾步法，可起落借力间干净利落，功力不知比他深了多少。意识到这份差距，他顿时兴起好胜心，也以同样的步法追赶上去。
当他在石板间笨拙蹦跳的时候，星日马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虚空以混乱为食，猎人也以消除混乱作为自身的使命。当虚空只是传说生物时，猎人是必要的存在；可一旦虚空在现实中出现——你觉得会怎样？”
“大家……全都……失业？”方谢谢喘着气，竭力保持平衡不让自己从石板边缘摔下去。
“是的，存在这样的可能性。既然虚空是个威胁，那与其让别人得到，不如攥在自己手里。这是众多猎人觊觎虚空的第一层理由。”说完，星日马再度弯曲膝盖——嘭。
“大叔你跑太快了！”方谢谢在半空惨叫。
离地三十米的高空中，星日马再度停步，看看天。天空罩满阴云，令人心生不祥。
“第二层理由则更加关键。”他凝望着乌云，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在理论中，虚空这种生物就是你们人类的终极梦想。”
“是……什……哇啊！”一阵强风吹来，方谢谢险些掉下地面摔成肉饼，幸好他及时抓住了旁边一扇窗户。
星日马沉声说：“秩序。”
停顿，“而且，是不需要消耗能量的秩序。”
“你们人类为了创造出井井有条的生活，拦住河流、建筑风车、把恐龙尸体挖出来烧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取构筑秩序所必须的能量。可若有了虚空，它挥挥手，零散的建筑材料就会变成房屋；吸一口气，填埋场的垃圾山就变成了珍贵的原材料。它创造了秩序，但什么都没有消耗——它只是在进食而已，以混乱作为食物。”
这番话冲击力太强，方谢谢不知不觉竟停下脚步，一丝雨点划过他的面颊。
“真的？”他茫然地问。
星日马紧绷的表情稍微放松，“其实，谁都不知道，一切都只是推测。”说到这里，他的视线移向了商业区的最中心，“……但，既然那位‘研发局长’将它称作‘虚空’，它至少不会和理论中的虚空毫无关联。”
在他视线的最前端，浓云重雾之间，隐约浮现出天都市的地标建筑——高达四百八十一米的天都环球金融中心，俗称“叉子楼”。它的高层完全为云雾所吞没，盘旋在它上方的漩涡状阴云，仿佛通往异次元的门扉。
通过几无规律可循的空中走道，星日马和方谢谢逐渐向叉子楼靠近，一路上出乎意料地顺利，既没有碰见其他猎人，也没有撞到混沌。对于后者，星日马猜测它们都聚集在叉子楼附近，猎人的情况可能也差不多。
越是靠近叉子楼，空中城镇的混乱状况就越严重。
商业区外层的建筑只是整幢悬在空中，可渐渐地，出现了建筑解体的现象。大厦的各个楼层分拆开来，形成无数扁平乏味、没有天花板的水泥小屋。这些小屋陡然获得自由，再不肯像从前那样规规矩矩地堆叠。它们如无根浮萍般随风飘动，有些高、有些低，有些平正、有些倾斜，各自之间又以漂浮的地砖、脱落的楼梯相互衔接，通向被云雾遮蔽的更高、更远处。
“不知道端木现在在干什么啊……”方谢谢迎着大风跳上一张悬浮的长椅，咕哝。
领先他几步的星日马接道：“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叉子楼。”
“什么？那我也得抓紧了！”方谢谢瞬间鼓起好几倍的干劲。星日马忍不住揉揉鼻子，心想，骗这种容易上钩的小鬼真没劲。
方谢谢沿着一座水泥小屋的墙顶行走一段，正要再次起跳，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身体反应比大脑更快——他脚蹬地朝旁跃出，人还飞在半空，前方云雾翻搅、雷光闪动。紧接着，一个沉重的东西撞出来，摔进水泥小屋！一瞬之间，方谢谢闻到了某种焦糊味。
他飞快地扭头望进屋内，顿时吃了一惊。
摔进屋里的竟是一个人。那人全身遍布焦痕，彻底昏死过去。
“留神，是混沌！”星日马低声提醒。
他话音未落，前方又是一阵电蛇乱窜，比之前靠近了许多，方谢谢立刻凝神戒备。可电光尚未扩散，云雾深处忽爆开一朵明黄色的火焰，将闪电撞得粉碎。随即，一切声息全部消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那朵黄色火焰已经落在了这边两人眼中。
“师玄同！”方谢谢大喊一声，惊讶中带着怒气。
“……乾元鬼火？”星日马意外地扬高了音调。
短暂惊诧后，方谢谢忽然皱眉，几个起落跃向前方。雾气在他眼前逐层飘散，障碍物一个个退出视野……最后一次跃起时，意料中的背影赫然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