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夜 狂想者
修兰笑。
这三个字好像在某个空旷的房间里引起了回声，不断共鸣的声波震得方谢谢头晕目眩。
假如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还不够清楚，那紧跟在后面的“Sin.研发局”也足以说明一切。
——研发出虚空的机构。
——将虚空释放至天都市的机构。
——引来大批混沌相互吞噬的机构。
——令天都市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又害得方谢谢和端木险些送命的机构。
如今，那个机构的首领就站在方谢谢面前，离他不到五米，而且……
……他就是阿修。
方谢谢想要消化这个事实，努力了好几秒却意识到自己的大脑根本没有在运转。就好像凭空飞来一颗沙砾，刹那间卡死了他的脑内齿轮，他越是企图思考，双耳越是被齿轮“嘎嘎”的刺耳呻吟所填塞。
接着，某种更清脆的响动突入他的耳膜。由于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他一下子就辨认出那是什么响声。
扳动枪栓的声音。
相伴而起的，是端木的轻声宣告——
“原来就是你。去死吧。”
话音甫落，枪声大作，长枪短炮同时发出轰鸣，“破音鬼火”化成的子弹从几十根枪管中往外喷射，幽蓝色的焰光一霎既淹没了半间大厅。
方谢谢几乎是在端木扳动枪栓的一瞬就卧倒在地。弹雨贴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他却仍忍不住掀起眼皮，确认阿修的安危。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楼梯下，仿佛平地里掀起一阵龙卷风，幽蓝弹雨全部被弹开、顺着风的轨道飞出，还有几颗子弹弹到方谢谢身边，差点将他的衣服点着，他的注意力却全被龙卷风似的东西吸走了。
——那个是？！
端木也立刻察觉异常，暂时停止发射。
鬼火带来的强光逐渐消退，透过些微烟尘雾气，方谢谢看到了“龙卷风”的真身——一面螺旋形、环绕阿修的巨盾。
巨盾由千万根绵长的细丝织成，丝线呈亚麻金色，一根根虽然纤细，却泛着强韧的金属光泽，光凭它连子弹都能挡下这一点，就能想见它的坚固程度。
——忽然间……哪里来的盾？
这么想着，方谢谢的视线沿着螺旋形的盾体向上移动，很快就看到了三千丈的脸。
他又一愣神，旋即吃惊地意识到，那面连子弹都能挡下的盾，织就它的不是什么细丝，而是——三千丈的头发。
原本长不过耳的亚麻金短发，竟在一瞬之间暴长至近十米长，围着三千丈和阿修盘绕好几圈，严密地防住了任何角度袭来的攻击……不，这么说或许有所不妥。
端木出手太快，长发的防御毕竟还是出现了一线空隙。
一枚子弹擦过三千丈的手臂，衣服被划出一条裂痕，裂痕边缘还跃动着残余的鬼火，但这不是方谢谢注意的重点。
一瞬即钉住他视线的，是从那伤口飘出的一缕白色雾气。
亮晶晶、珍珠色的雾气，即使只瞥见一眼，方谢谢还是愣住了。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雾。他只在一种场合见过那样的雾——被鬼火挫伤的混沌身上。
那种雾，就是遭到混沌吞噬的“秩序”。
“到底……”方谢谢本来就还没从阿修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见到这一幕，头脑变得更加混乱。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在什么情形下，一个人受伤后会像混沌一样释出“秩序”。
端木却是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他霍地上前，厉声质问：“你这家伙，难道、难道——”“难道”什么，他停顿了几次，竟然说不下去。
“糟糕，露馅啦。”三千丈困扰地歪歪脑袋，一头长发倏然松弛，柔软地垂下来，在自己和阿修身边蜿蜒，犹如一条暂时盘曲身体的毒蛇。
端木下意识地拉紧周身枪支的控制弦，牙关紧咬，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方谢谢不知道他的心脏有没问题，假如那颗心脏有气管的一半脆弱，那方谢谢觉得自己有十足的理由担心端木的生命安全……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阿修突然叹一口气，投降似的挥挥手，劝道：“不要这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呀，端木小朋友，你与三千丈并没有战斗的理由。我的保镖，虽然是高度进化的人形混沌，可他从不曾在你的城市制造半分混乱……”
“你说什么？！”方谢谢大叫一声。他虽然在走神，却也听见了“人形混沌”几个字。
他倏地望向三千丈，青年也正冲着他笑，笑容轻盈透明、无忧无虑。那确实不是人类的笑脸，而更像动物。一只晒着阳光的大狗、嚼到新鲜青草的绵羊、懒洋洋刚睡醒的猫咪……当它们因为一切需要都得到满足而感到舒适时，很可能就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但……他真的不是人吗？方谢谢呆呆打量着三千丈，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管怎么看，站在那里的都是一具货真价实的人类身躯，唯一的破绽可能就是脑袋上的剪刀……方谢谢从前也见过不少食人混沌，最近一次就是在笑君子的工厂里，可像眼前这只一样——进化得这么完全，这么肖似人类，连智能都发展得与人类不相上下，这样的混沌，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有谁见过。他相信，假如三千丈愿意，完全可以混入人类世界生活，没有人会对他产生一丝怀疑。
就在他开始感到敬佩、好奇时，他忽然想到了暴鸢。
立刻，一股恶寒自他心中涌起，他的声音都变了。
“……喂，混沌，你有没有把她怎么样？”他逼近三千丈，手背微微颤抖。
阿修立刻反问：“谁？”
“喔，boss，这件事我知道！”三千丈快活地接话，“你的小朋友是那座茶楼的老板吧？说起来了不得啊，那座茶楼的老板娘不知为什么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气味，对我们这种怪物特别有吸引力，连我也差点没抵挡住，如果是比我低级一点的家伙，肯定就直接出手了吧？能活到今天真是个奇迹啊，那位小姐～不过，放心吧，我按照boss的吩咐，没有在城里随便胡来喔～”
阿修吃惊地望一眼方谢谢，旋即低下了头，喃喃道：“暴鸢吗……真没想到。”
连端木也暂时放下了对于三千丈的介怀，皱着眉低声问：“喂，白痴，那是真的吗？”
方谢谢僵硬地点点头。听到别人，尤其是一只混沌，放肆地谈论暴鸢的秘密，他感觉异常愤怒。怒火随着三千丈轻浮的讲述而迅速积累，眼看将要爆发的时候，阿修突然打断保镖，“好了，关于茶楼里的妹妹，就说到这里。”
“……啊？我还正想问问boss，看能不能把那位小姐送给我……”
“三千丈。”阿修皱皱眉。他的嗓音并没什么变化，却突然透出无机质般的凉意，三千丈立刻闭上了嘴。
阿修——不，应该说，修兰笑，再度望向方谢谢。他脸上那种令人生畏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诚恳。
“小朋友，我并不想与你为敌，实情毋宁说正相反。”短暂停顿，“我需要你。”
方谢谢仍沉浸在愤怒中，瞪着他不说话。
修兰笑忽然一笑，“当然，可能的话，我希望端木小朋友也能站在我这一边。”
端木冷冷地说：“站在你那边和站在混沌那边有什么差别？”
修兰笑立刻回答：“大有差别，因为你将会发现，我在你们身上谋求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正是——你们作为猎人的力量。”
“世上的猎人很多。”
“却并不是每一个都能突破混沌与混乱的重围，一路闯到这里。”
方谢谢生硬地插话：“刻夜楼的两个混蛋，把其他猎人都打倒了。”
修兰笑耸耸肩，“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可由于他们横插一脚，你们两个奇迹般地来到了这里——这份‘强运’也是力量的一种，而且依我多年的经验，它非常重要。我认为，被我们以‘运气’呼之的东西，在更高的维度上一定能以规则与数量加以约束，就如同我们能以规则和数量测定引力一样。”
他说得非常认真，没有一丝玩笑意味，方谢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就只听见端木用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说：“你难道是在告诉我，你放出虚空，引来大量猎人和混沌，只是为了对最终到达楼顶的猎人发出邀请？”
任谁都会觉得这种说法荒谬至极，修兰笑却微微一笑，承认：“这确实是目的之一。”
“你这厚颜无耻的外地人——”
“外地人？”修兰笑一愣，从镜片上面盯着端木，否认：“小朋友，你误会了什么吗？我是土生土长的天都本地人喔。”
“什……”端木大吃一惊——依方谢谢看，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
他双眼圆睁，鼻翼翕张，嘴巴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显然遭受了重大的心灵冲击。方谢谢今天已经在不同时间里担心过他的气管和心脏，现在却对那两样器官一同担心。如果时间能倒流，他真想在修兰笑说出那句话之前就堵住他的嘴。
修兰笑却还宽慰端木说：“所以，端木小朋友，如果你对我的敌意是源于那个误解，现在可以放心了。”
三千丈难以置信地说：“Boss，就连我都知道，他对你的敌意是源于我。”
方谢谢心说，都不对，那敌意的成因复杂得很……
不管敌意的成因究竟是什么，总之敌意本身似乎已经消失了，被震骇和随之而来的脱力感完全取代了。现在的端木似乎失去了行动能力，也失去了那种汹涌的威胁性，只会挂着呆滞的表情，喃喃自语，好像修兰笑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