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谷”并不是谷，
是一大片没有固定地形的广袤地段。
那里极度混乱，
连稳定的空间与时间都不存在，
无数个异世界在此接壤，
最牢不可破的定律也被颠覆。
那里是秩序的最低谷，
却也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迹之地。
第二十一夜 犬妖
方谢谢站在落地窗边，凝望脚下的深渊。四面袭来的强风吹得他的头发胡乱飘飞，眼睛几乎睁不开，可双脚却像盯在了地上，无法挪动分毫。
他的大脑有点混乱……不，非常混乱。他忍不住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很痛，说明刚才的事并非他的幻觉，他也没有在做梦。
这么说来，的的确确有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从这里跳出去了，不带犹豫，跳之前好像还有些助跑，似乎等着他们的不是几百米的深渊，而是安全的沙地。举动本身固然很疯狂，可方谢谢盯着下方旋转的云涡，逐渐在惊恐之余感到了些许羡慕，甚至生出一种被抛下的不甘心……
“劝你打消那个主意。”一把有气无力的嗓音在他身后说。
方谢谢闻声回头，“什么主意？”
“你身上散发出想跟着跳下去的气息。”端木倚在楼梯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苍白着脸提醒方谢谢，“你确定不想要命的话，不如当个枪靶让我泄愤。”
“哈？才不要咧！”
“嘁，不识相，明明是我好不容易想出的点子。”
“什么点子啊！”
“废物利用。”
“废物？在哪里？”
端木厌烦地移开视线，转身，摇摇晃晃往楼上走，方谢谢追问：“你干什么去？”从端木刚才的发言判断，方谢谢没法不认为他正被怒火驱使着盘算一些破坏性的计划。
果然，从楼梯间传来十分消沉——就端木的情况而言，也即十分危险的声音，“我是一个很快会死的人……”
“喂，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只有我一个人死怎么行，拉几个人垫背吧。’我这样不知自己还能活几秒的人，偶尔产生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吧？”
“你别死不就好了？”方谢谢嚷嚷着追上楼梯。
端木听若不闻，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心中充斥着这种想法。我想找一个人……或者好几个人，为我的烦躁和怒火负责。到底为什么MY CITY会变成这副样子？到底我该归罪于谁？到底是什么酿成了这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罪行？”
“等等等等……我有点跟不上你的思路……”
“我曾经以为，罪魁祸首是‘乡下人的无知’，但我的想法被推翻了。那个男人……说他是土生土长的天都本地人。没错，他的口音没有撒谎。这样一来，他想必具备了最基本的文明思维和高尚情操……”
“我感觉首先这个前提就很有问题……”
“我想不明白，我的头脑陷入了混乱。”端木干巴巴地说着，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所以，我来看看‘那个怪物’，看它能不能把我的混乱吃掉。”
方谢谢先是一愣，紧跟着反应过来，脊背窜起一道细微的电流。
那个怪物——虚空。
致使天都市陷入混乱状态的直接原因，将大量混沌引至市内的灾祸源泉，以“混乱”为食、诞生于实验室中的异兽。
星日马说，虚空就是人类的梦想，人类煞费苦心追逐的秩序，通过虚空能够轻易实现……还有其他各种玄乎的说法。听着这些说法走到这里，方谢谢积攒的好奇已经满得快溢出来了，有机会的话真想看看虚空到底长什么样。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修兰笑引得所有可能碍事的人都跳窗了，临走之前还隐晦地表达了欲将虚空托付给方谢谢的意思……基本上，局势好像不知不觉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不存在任何障碍，只要方谢谢再走两步路，就能看到众人争抢的异兽。
意识到这件事，方谢谢不禁吞了一口唾沫。
——这个，怎么说，忽然有点紧张啊……
端木大概也是相同的心情。他在楼梯口短暂停顿，接着像下定决心一样迈出步子，方谢谢紧随其后。两人转过楼梯间，正式进入了位于第九十一层的三号观景大厅。
很淡的光芒如纱雾般罩上了两人的面孔。
“……”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呆滞。
一路走过来，他们或多或少都在心里勾勒过虚空的形象，其中一些比较贴近现实，另一些则和混沌的模样差不多荒诞，但它们无一例外都以兽类作为原型。毕竟，几乎每个人提起虚空都是一个说法——“仅存在于理论中的异兽”，口径如此统一，听众先入为主地认为虚空是某种长着腿或者披覆羽毛的生物，也是很自然的事。
然而，实际呈现在方谢谢和端木眼前的东西与兽没有半点关系。
那样东西静静悬浮在观景大厅中央，辉射出淡淡的光，涤荡着室内不安定的空气。它看上去就像一枚倒锥形、完美切割的钻石，晶莹剔透而又光彩夺目，仿佛来到这里之前一直都镶嵌在哪位国王的权杖顶端。
奇迹般地，方谢谢起伏的心绪平静了下来。他从没想过虚空会呈现这幅姿态，可当他亲眼看到时，他心底并没有真的感到惊讶。若说“秩序”要在地球上选择一种形态作为化身，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稳定、坚固、令人着迷，而且为了得到它必得煞费苦心。
“怎么样？”方谢谢回头问端木，“它有‘吃掉’你的混乱吗？”
“不知道，至少效果不明显。”端木说着，率先走上前，正要触碰“钻石”，忽又想到什么似的朝方谢谢伸出手臂，简洁地说：“盒子。”
方谢谢一愣，旋即意识到修兰笑跳楼前丢给他的盒子一直捏在他手里，便抛给端木。端木打开盒子，从底部靠近钻石，慢慢将它装进盒内。令人意外的是，盒子的大小恰能将钻石纳入其中，仿佛是为了收纳它而定制的一般。
然后，端木合上盒盖。
一瞬间，大厅内的空气改变了。平稳、宁静的气氛陡然消失，沐浴在淡淡辉光中的大厅像褪去魔法般，显露出了冷清、凄凉的一面，就连方谢谢的心境也像一碗茶陡然打翻，瞬间失去了平稳。
“虚空——”他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叫道：“阿修好不容易造出来的耶，这就给我们了吗？”Sin.研发局的局长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他越来越搞不懂了。
“那家伙在意的恐怕只有混沌。”端木冷哼一声，将容纳虚空的盒子举至眼前，皱眉低声说：“这盒子到底是什么……”
“方便我们携带虚空的容器？”方谢谢提出宝贵的参考意见。
“恐怕不止如此。从各种迹象判断，我认为这个盒子能够抑制虚空的力量。”
“抑制……”方谢谢心中一凛。的确，他虽然早已知道，正是虚空吸引混沌的体质导致了天都市如今的乱局，可他一路走来，听到、看到的都是人们对于虚空的渴望与不无憧憬的描述，以至于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虚空……被修兰笑称作“虚空”的那样东西，或许是一种危险的存在。
不分青红皂白地吸引混沌。
将弱小的混沌屠戮殆尽。
对环境的影响难以估量。
最后——它还会招致他人的觊觎。
这些事情模模糊糊地掠过他的脑海，同时，端木也冷笑道：“这下你明白那家伙为什么把虚空留给你了吧，这根本就是个烫手山芋，丢都不知要丢去哪。”
方谢谢困扰地挠挠耳背，“总之……就拿着吧，毕竟是个宝贝耶。”
“这‘宝贝’有多危险，你有意识到哪怕百分之一吗？”
“应该……有？”
“哼，要是让其他人知道虚空在你手里——”
“我的琴师说会让他们死在一千米开外。”方谢谢掏着耳朵，随口说。
“你这家伙——到底窝藏了多少外地人！有只外地狗看门还不够，居然还有个琴……”端木咬牙切齿说到一半，忽然一噎，“……琴什么？”
“琴师啊～你不是说要来‘守序善良’弹琴？还说不弹琴的时候会趴在屋顶当狙击手。”
端木听得眼珠都快掉地上了，“你等等，我相当确定没有‘趴在屋顶’这部分……不如说哪一部分都没有！你说的这些，都建立在‘你比我先找到虚空’的基础上，可实际上，我们同时到达这里，你并没有比我‘先’到！啧，不要以为我还没吃药就算不清帐。”
“嘛，那些细节忽略就好啦。”
“才不是细节！”
“总之欢迎加入‘守序善良’！”
“不要擅自欢迎没想加入的人！”
“对了，你到底叫端木什么啊？都是自己人了，不知道名字很不方便耶。”
“你……！”端木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再不做点什么的话绝对会憋得心脏病发。他瞪着方谢谢，慢慢将手探进外套，从隐藏的枪炮间掏出速效救心丸。
“……等等，我想起来了，大叔提到过你的名字。”方谢谢一击手掌，转向端木，两眼闪亮，“你是叫端木七！”
端木黑着脸，将一堆药丸倾进手掌，把手占住，免得一个冲动拔出枪来。
“QI是哪个字啊，数字七？日期？立邦漆？”
端木一仰脖子吞下药丸，手却不是很稳定，几粒药丸都滑出指缝了。
“唔，我觉得数字七比较好……这么说来，难道你还有六个哥哥？！”
方谢谢的思维奔逸得很快，可端木拔枪的动作更快。
“哥”的尾音甚至还在缭绕，耳熟的“喀嚓”连响令方谢谢一跃而起，全速逃跑。他一边跑，一边做好了在枪林弹雨间玩躲闪游戏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他都跑到楼梯口了，身后却没有一颗子弹追来。
基本上，他知道这时停止脚步很不明智，却又敌不过好奇心，便暂且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慢慢探头回望。如他所料，端木双手持枪，随时都能火力全开，可他没有这么做。他盯着窗外，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又怎么了！”方谢谢扯开嗓门喊一声。
“嘘。”端木阻止他大喊大叫，闭上眼睛仔细聆听。
——难道是阿修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么想着，方谢谢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窗外。天早就黑了，稀薄的云雾外透出星罗棋布的城市灯光。仅看这幅景象，天都市仿佛仍是从前那个秩序井然的不夜城，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梦。
方谢谢的肩膀微微放松。
就在这一瞬——
灯海深处传出一种异声。
低沉、空洞，犹如从峡谷间刮过的飓风，令人毛骨悚然。方谢谢打了个寒战。几乎在第一时间，某种可能性从他心底涌出，可他一点也不想相信那是真的。
他迟疑的时候，端木早到了窗边，伸手进怀里，掏出一架袖珍望远镜。
“你外套里头是无底洞吗？！”方谢谢瞪大了眼睛，也走过去。端木正透过望远镜观察远方的情况，不知见到了什么，手指陡然收紧，害方谢谢也跟着紧张起来。
不祥之感再度涌起，越是试图压抑，越是膨胀得厉害。
突然，飓风似的声音又响起来，声源上方的天空，掠过一串闪电。
方谢谢再忍不住，一跃而起抢走端木的望远镜，罔顾后者的怒视，凑上眼睛就往远处看，却只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光点。
“反了。”端木双臂环胸，冷冷地说。
方谢谢赶紧将望远镜掉转，再度凑近。
数千米外的光景一下子拉近至眼前，他清楚地看到了来时星日马一跃而过的大裂谷，那道瀑布的水势好像比上午更猛了。可他现在顾不上这个，他急切地移动望远镜，忽然，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视野边角，他听见了沉闷的雷声。
雷电之中，混杂着犹如狂风呼啸的可怖声音——低沉、凶暴的兽吼。
呼吸陡然凝滞。
象征着不祥异变的闪电在云层间闪烁，闪电下翻起阵阵烟尘，遮蔽了视野，再加上方谢谢的手腕在发抖，成数倍放大的视野不断晃动，很难看清什么。
尽管如此，他仍捕捉到了眼角一掠而过的白色剪影。
这一瞬，他仿佛听见了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白白。”
端木疑惑地一挑眉，旋即反应过来，“白……那不是你家的狗……喂你！”
他手忙脚乱接住方谢谢抛回来的望远镜，一抬头，差点吓死——因为他看见方谢谢正冲向那面玻璃碎掉的落地窗，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步上修兰笑的后尘！可端木很清楚那下面除了黄泉路什么也没有！
动手已经来不及了，端木只能寄望于言语——“方谢谢，你找死吗？！”
“不是！我要回茶楼！”
“给我走那条路！”他抬起手臂，指楼梯。
方谢谢一个急刹车，望望落地窗，又望望楼梯，似乎不能理解两条路有什么差别。见此情景，端木额角抽搐，深吸一口气，昧着良心说：“那条路比较近。”
方谢谢恍然大悟，抱拳一拱，“原来如此，多谢！”
说话间，他一头撞进楼梯，火速消失，一路制造出无数“咣当咣当”的噪音。
终于，最后一丝噪音也消失了。端木刚刚放松一些，便又听见了远处的异响。
雷声隆隆，凶兽嘶鸣。
他皱皱眉，视线移至窗外。即使不靠望远镜，他也能望见市区二环东南上空的连环闪电，那决不是正常的天气现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
联想到方谢谢刚才的反应，他只觉得，事情已经麻烦得他想都不愿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