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页觉悟
拂晓，方谢谢独自走出长巷。灰蓝色的天光在他的侧脸投下一片阴影，令他的表情显得与平日不同，有些阴鸷，又透出斩断迷茫的决意。
将要踏出巷口的一瞬，他忽一怔停步。
一道黑紫色的影子裹挟疾风掠过他脸沿，融入墙角大片的阴影，又撑得阴影向上拉伸、突出棱角，化作一道高挑人形，一边撑开绢质大伞，一边款款步出。
端木七的引路者站在路中间，挡住了方谢谢的去路。
“……喔，是你。”方谢谢突然感到有点心虚。
他隐约记得，上次见到女土蝠时似乎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像是端木差点被他气死还是怎样……
看着女宿寒意未消的表情，方谢谢决定暂时不告诉她，后来在叉子楼端木又险些被气死好几次。他有种预感，如果不小心泄露消息，他想了一晚上才决定去做的那件事就再也不用干了，因为他会直接躺进一个叫做“棺材”的地方。
幸运的是，眼前的女土蝠虽然还在生气，却并没有显露出杀意。
“贵安。”她以维持着距离感的礼貌微微一点头，随即开门见山地说：“你与廉贞的对话，我听见了。尽管不是有意的，还是对你说声抱歉。”
方谢谢不由回头望一眼身后。窄巷曲曲折折地蜿蜒，巷子深处就是廉贞的馄饨店，也是他刚刚离开的地方。
女土蝠平静地说：“你打算去‘混沌之谷’。”
方谢谢下意识地揉揉鼻子。既然被拆穿了，他也没有其他话好说，便点点头，承认：“太难的事我也想不明白，但我知道混沌之谷里有些危险的东西，如果我不去找‘它’，‘它’就会来找我——‘它’昨天已经来过了。”
昨晚，博士现身之前他就想了很久，端木离开后，他又想了更久，不甘与愤怒像一摊炙热的余烬，在他心头闷闷燃烧，既无法扑灭，又难以爆发。
无法扑灭，因为他知道目前发生的一切仅仅只是开端。
难以爆发，因为他甚至无法确定敌人是谁、在哪里。
令他生气的，不仅是天都市的混乱，更是“守序善良”的日常被搅乱，一起生活、奋斗的同伴被卷入危险之中。修兰笑的实验间接促成了这一切，可比起他，方谢谢更在意的却是那个长着恶魔尾巴、逼得白狐现出本体的红发女。
还有她最后留下的话语——差不多该回谷向“那位大人”报告啦。
若她真是与三千丈差不多层级的人形混沌，联想到修兰笑多年来一直和人形混沌在混沌之谷从事着偏离常轨的研究，那红发女所说的“谷”是“混沌之谷”的可能性非常高。
她口中的“那位大人”是谁？
她要“报告”的究竟是什么？
她为什么恰巧在那个时机出现在“守序善良”附近？
这些问题，方谢谢完全想不出答案；正是因为想不出，才愈发感到不去寻找不行。
——若心存侥幸、被动等待，事情绝对会变得更糟。
连日来的经历，给了他这样的预感。
因此，在黎明前天空最黑暗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去一趟“混沌之谷”。
无论那里存在着怎样的危机，在“它”尚潜伏着的现在探明“它”的正身，总比坐以待毙好多了。
以上，就是方谢谢的“结论”。
女土蝠静静地听着，没有插一句嘴。等他说完后，她点点头，道：“若一切如你所言，则你得出的或许就是正确答案，混沌之谷值得一行。”
方谢谢没想到她会爽快地赞同，小吃一惊。谁料到，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若你已决定前往混沌之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你是否愿意一听。”
“咦？喔，没问题！是要带土产给你吗？好的，多少都可以。”要是她能因此息怒就太好了！
“……并非那样的轻浮之事。”
“土产才不轻浮呢！”
“无关的争论可否暂且放在一边？方老板，若你能答应我的请求，则你方才托付廉贞的事，我也可以出一份力。”
方谢谢先是一怔，随即大喜，“真的吗？！”
在他考虑要不要去“混沌之谷”的过程中，最大的顾虑就是“守序善良”的安全。这座茶楼刚刚遭到敌袭，白狐仍然昏迷不醒，暴鸢虽有相当的实力，却难以应付人类以外的敌人。这时候，他一离开，万一发生了什么，茶楼可说是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中。
因此，他方才拜托廉贞的不是其他，正是——在他离开期间暂且守卫“守序善良”。
听到他的请求时，馄饨店主翻着白眼，牢骚满腹。“凭什么我要保护竞争对手的生意？”“你把我修门的钱赔出来再说！”“乖乖站在那里让我殴三棍，我就重新考虑。”这样那样刁难一番，最后好歹是答应了，只丢出一个条件——
“绝对要让天都市恢复正常，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不用做生意了！”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打算答应吧……方谢谢不禁产生这种感觉。
从他几十次差点被廉贞杀掉的经验看，这位馄饨店主绝对属于真人不露相、出手吓死人的类型，茶楼有他关照，应该不会出现大问题了，若在此基础上再加上女土蝠……则防御可谓固若金汤。
他的欣喜毫不掩饰全写在脸上，女土蝠见状，神情终于柔和了些。只听她说：“方老板，不瞒你说，若有可能，我恨不能现在也振翼飞往混沌之谷。”
方谢谢意外地挑起眉毛，“是吗？这么说，你现在有事去不了？”
“确是无法前去，但并非有事缠身的缘故。混沌之谷诸事均不循常理，许多区域连声波的传递也受到干扰。像我这样依赖听觉的体质，在混沌之谷恐怕寸步难行……”
方谢谢这才想起女土蝠没有视力的事。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微光流烁，随着谈话内容的不同而流露出种种情感，她若不说，世上恐怕没一个人会想到那双眼睛竟无法映照出世上的任何光景。
此刻，她眼中浮起忧心之色，低声说：“……不仅没法帮上那孩子的忙，还会成为他的负担。但，放任那孩子孤身深入险地，我实在不能放心，毕竟他所倚赖的‘破音鬼火’在混沌之谷中也不知是否会受影响。因此，我想拜托你与他一起前往，相互也好有个关照……”
这几句话透露出爆炸性的信息，方谢谢一下子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的意思该不是说……”
“哦，十分抱歉，我竟然忘了说明最重要的事。”女土蝠歉然微笑，接着面色一整，沉声道：“正如你所想，方老板——”
渗入担忧的低缓声线回荡在灰云密布的天空下。
“——为了杀死在天都市吞噬大量秩序的‘那只混沌’，端木已经赶往混沌之谷了。”
霍然得知端木的行踪，方谢谢大受震惊，告辞女宿后当即赶往天都市火车站。
早在好多年前，国内的列车就实现了全自动化，因此，他怀抱“火车说不定还能运行”的一线希望，来到火车站，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这里虽然没太被混乱波及，却也没有在正常运营，站台空无一人，一列列火车整齐地停在轨道上，完全陷入瘫痪。想来即使是全自动行驶的列车，也需倚赖各种人工，而清醒到能干那些事的人目前几乎不存在。
“这下糟了……”方谢谢不禁咕哝出声。
他会奔来火车站，当然是因为目的地根本就不在步行能到达的距离内，火车站的停运一下子就令他陷入了困境。
这一秒，他认真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在来到天都市的第一天就去驾校报名，这样至少还能学电影里的主人公姑且征用路人的车……
正走投无路时，他突然听见手机铃声，随手接起来，电话对面传来一把女性的声音：“请问，是方谢谢吗？”
骤然听到这个声音，方谢谢整个人都因诧异而僵硬，紧接着，大叫出声：“你、你是商霜？”
昨天才和博士谈到笑君子，今天笑君子的爱将就联系了他，这会只是个偶然吗？
对于商霜，方谢谢倒是没什么厌恶之情。之前虽是敌对关系，现在事情也已结束。通过时常与谢必安接触的慎元，方谢谢多少知道一些她与周露的事，似乎地下工厂的情形他们两人并不知道，可他们对搏击场的克拉肯视而不见，毕竟难辞其咎，因此方谢谢对这两位也绝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就是了。
手机对面，商霜也许察觉到了他的警惕，答话却仍很平静：“是我。我刚去过你的茶楼，老板娘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你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否方便告诉我？”
方谢谢心中惊讶未定。商霜居然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居然还打电话给他，这一切就够不可思议的了。更令他感到怪异的是，商霜的语气不是他熟悉的那种完美、标准的商务腔，而是透出一丝疲惫与阴沉，而且，没有敌意。
有感于此，他想想后还是回答了她。她简洁应一声“了解”，挂掉电话，留下方谢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想也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没过多久，一辆他熟悉的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停在路边。上次见时，这车漆黑锃亮，像刚打过蜡，现在却蒙着一层薄灰，底下还有溅上泥水的痕迹，恰如车主人近段时间经历的浮沉。
车门开，商霜从司机座走下来。她没怎么变样，装束、气质都和几个月前差不多，只是少了几分戾气，眼睛下多了薄薄一层暗青。
这一秒，方谢谢突然想到一个办法，稍稍犹豫后，毅然上前，“你会开车吗？”
商霜还没站稳就被逼问，一时竟愣住了，反射性回答：“当然……”
“哦耶，yesyesyes！太好了！及时雨！雪中送炭！”
望着因不明原因而狂喜蹦跳的方谢谢，商霜的脸渐渐变歪，心中响起一个怀疑的声音——来找这个人真的是正确的吗？
——但，已经没有别的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