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载着商霜和方谢谢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方谢谢搭上她的车虽只是一时权宜，被她帮了却是事实，心中存了一分感激，想想后便大致与她说了博士出言相邀的事。
从听到“博士”二字开始，商霜握着方向盘的手就收紧了，指节发白，似要刺穿皮肤，尽管如此她却仍不发一语。方谢谢讲完之后，终于问：“孤辰和……笑君子，最近怎么样？”
商霜沉默着。郊外景色在窗外飞速后掠，车辆高速行驶的声音衬得车内的寂静愈发沉凝，方谢谢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果然……
“……不怎么样。”商霜涩声开口，应了方谢谢的不祥预感。
只听她用压抑着焦躁的声音说：“从被召回去后，星君大人便和引路者被分开软禁，没有月神的许可，哪里都去不了。他们不说要如何处……处置大人，也不对他做任何事，需要他行使职责的时候还照常找他，一切都很平静。但正是平静，才可怕。”
正是平静，才可怕。这句话方谢谢深有同感。他想到了自己和端木被黑雾状的魔王混沌困在观景大厅、除了心惊胆战地等待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
可就算是那时候，他身旁至少还有端木。
商霜继续道：“我和周露名义上仍是星君大人的属下，却连见大人一面也困难重重。而且，我原本总与周露一同执行任务，最近我们却都被分配了别的搭档……这意味着什么，你总明白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方谢谢也明白，这分明是不让笑君子麾下的两大干将接触太多，免得他们联合起来兵行险着的意思。
“这么说来，果然孤辰也很不妙……”方谢谢喃喃，昨晚那种复杂的心情又来了。
正沉浸在思绪中，商霜突然一脚刹车踩到底，害得方谢谢一头撞上前排座位，鼻梁剧痛，鼻血都差点流出来。他呻吟着坐直，晕眩间看到商霜拉开车门下了车，不由大惊失色——她这时候要是丢下他跑掉，事情就大条了！
来不及多想，他忍着晕乎也跳下车，正要追赶，一抬步却险些撞在商霜身上。
她没有跑掉，也没有跑的意思，只是站在空旷的高速路中间，死死盯着他。
郊外风大，她的发髻被吹得有些乱了，脸色更是渐渐地苍白了一倍。她的目光钉在方谢谢身上，眼里光迹急促闪动，内里种种激烈拼杀的感情，有犹疑，有掂量，混着一丝恨意，更有几分杀机——最后，一切猛然沉淀为一股觉悟。
“请你帮帮星君大人！”她厉声呼喊，重心一矮，双膝、额头碰到了沥青路面。
“………………”方谢谢张开嘴，整个人都懵掉。
就算多给他十倍的想象力，他也绝对料不到这样的展开。
商霜，跪在，他面前。
每个词都没什么问题，可合在一起就是有那么不对劲，感觉根本不是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词组序列。
商霜低着头，一字字分明如钢针，“大人做过许多错事，其中一些……确实是不可饶恕的。但，他好歹为组织效力多年，最终却被当做待宰的牲畜一般，实在是过于残忍……”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苦涩似的低了下去。
方谢谢慢慢闭上嘴，双手也垂了下来。
商霜强忍哽咽，振声说：“事到如今，我也无法指望太多，只希望大人不要……不要在那些人的嘲笑中迎来末路。方谢谢，月神要招揽你的事我已有所耳闻，你可能对这个组织没有半点兴趣，可你得月神青眼却是事实。无论你最终是否决定加入，我恳求你——”
无法抑制的感情扭曲了她的嗓音。
“——尽你所能，让大人保有最后的尊严！”
席卷公路的寒风带走了商霜的呼告，公路两侧荒草凄凄，无限萧瑟。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寒冷，她从肩膀到脊背都在微微颤抖，就像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纤细花枝。
她说话的时候，方谢谢的双拳不知不觉握紧，过了很久才渐渐放松，嘴角却抿得更紧。
“……我不能答应你。”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商霜浑身一颤。方谢谢看在眼里，心脏微微抽紧，打算说的话却并未改变，“笑君子在天都市用无辜的人饲养混沌，把他们当做赚钱、博眼球的工具，那些时候，他却没有考虑那些人的尊严。”
“他把大叔在血荆棘中困了十年，还计划让混沌吞噬他，那些时候，他又哪里有考虑大叔的尊严？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对大叔道一句歉，大叔更没提过一个字要原谅他！我难道还能代替大叔做决定？”
想到星日马差点遭遇的事情，方谢谢不知不觉就变得疾言厉色。商霜勉强抬起头，惨白着脸争辩：“但是……”
“但是，锋点出版社那次，要不是孤辰，我早就死在笑君子手里了。这个恩，我还没有报。”方谢谢紧绷着脸说。
商霜微微一震，要说的话不觉停在嘴边。
方谢谢又深呼吸一次，才说：“所以，我答应你，等我回来以后，我会尽我所能，帮孤辰恢复自由。那之后，她要对笑君子采取什么行动，都是她的事。”
听到这里，商霜不觉露出喜色。孤辰对笑君子情深意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也是她这回被一同软禁的原因。若她能恢复自由，甚至救出笑君子也不是难事——
正想着，方谢谢再次开口。
“……希望她不会再装聋作哑了。”
在这句貌似一语双关的感慨中，商霜觉察到了一丝冰冷的决绝，那似是在说，若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他第一个便不会视而不见。
面前的少年，自与她第一次见面时，确实已经改变许多了。
回想着从前的事，她又一次深深低下头，这一次，并不只是因为感谢与歉意。
之后，黑色轿车一路马力全开，沿着高速公路全速狂飙，正午时分便将方谢谢送到了天都市的卫星城市之一——景山市。
景山市是一个中等规模的三线城市，重要性远不及天都，却也颇为繁华，街景有一份天都市没有的平静闲适。而且，这里显然一点也没受到混沌的影响，放眼望去一切井井有条，市民的样子也很正常。隔不久再度看到这样的日常画面，方谢谢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过，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面对商霜“接下来怎么办”的疑问，方谢谢从衣袋深处掏出一个用磨砂玻璃塞住瓶口的玻璃瓶，这是临走时女土蝠交给他的。
瓶子里，一朵幽蓝色的破音鬼火静静燃烧。
就在方谢谢掏出瓶子的一瞬，瓶内的鬼火猛然蹿动，以几乎撞碎玻璃的势头一头扑向瓶壁，好像被东北方的什么东西吸引着，迫不及待要飞去汇合。方谢谢见状，立刻往那个方向一指，“那边那边，我找的人就在那边！”
商霜是何等聪明人，立刻明白这是在利用破音鬼火于一定范围内相互呼应的特性在寻人，当下便从方谢谢手中要过玻璃瓶，摆在方向盘前面，一脚油门踩下去，轿车陡然加速，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鸣笛声，方谢谢也被惯性甩到椅背上。
“哇啊……你开车好生猛！”
“你早一秒完事，星君……孤辰大人就早一秒得救。”商霜冷静地说着，一瞄玻璃瓶，猛打方向盘，一百八十度转向，驶上鬼火指示的路。
方谢谢刚爬起来又被甩得撞到额头，不禁忍痛咕哝，“每次坐你的车，我都被撞得好惨……”嘴上虽这么说，他听出商霜已重拾锐气，多少也有些高兴，紧紧盯着鬼火的指向，不再多话。
黑色轿车以交通法规能容忍的最快速度横冲直撞，穿街过巷。途中，破音鬼火撞击瓶壁越来越凶。方谢谢看在眼里，知道端木就在附近，不觉越来越紧张。
转过一个弯，前方视野变得开阔，鬼火猛一下往前扑，竟带得玻璃瓶滚到地上。商霜随即在路边停车，说：“看来就是这里了。”
两人的视线投向窗外，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三个大字——景山站。
今天第二次，方谢谢来到了火车站。只不过，眼前这座火车站是在好好运作的。
一种模糊的不安涌上心头，他抛出一句“多谢”，推门跳下车，才跑出两步，听到身后商霜呼唤，不觉回头，一道幽蓝的弧线撞向面孔，他反射性抬手一挡，抓住了装着鬼火的玻璃瓶。
车窗后，商霜深呼吸一次，才说：“你要是死了，就是失信小人。”
“绝对不会，我可是靠信用吃饭的方老板！”方谢谢比个“OK”的手势，转身全速冲向火车站。商霜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
——靠信用吃饭吗……那好。
——我就，信你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