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谢谢紧握玻璃瓶，冲进火车站。每跑一步，他都感觉掌中鬼火冲撞瓶壁的势头更加凶猛。周围人来人往，人声涌动，广播里不断传出某某列车即将发车的通告，煽动着方谢谢的不安。
——这火车站怎么这么大……端木到底在哪？
情急之下，他好几次跑进死路，东转西转后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角落，手中鬼火成了唯一的指南针，可它现在指的方向，就是方谢谢刚刚才转出来的死胡同。
——到底……
他焦急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旁边有一道向下的楼梯，赶紧顺着楼梯跑下，来到站台，广播反复播报着即将发车的通告，几名旅客急急从他身边跑过。
他低头再度确认鬼火指示的方向，鬼火却猛然往上一跃，撞开瓶塞，蹿了出去！
“等等！”方谢谢伸出手。
鬼火哪会等他？好不容易得到自由，那一小朵火焰像幽蓝色的蜂鸟，“嗖”地穿过站台，全速飞向远处，偶尔扭头目击的旅客都惊呆了。
顾不得旁人的视线，方谢谢拔腿就追，中途好几次撞了人也来不及道歉，拼命地集中注意力追踪那一点幽蓝。鬼火一直线冲向站台边停着的列车，窜进某节车厢。几乎同时，所有车门发出“嘶——”的放气声，缓缓闭合。
——不、不是吧！
方谢谢大惊之下全力奔跑，眼看要赶不上，一咬牙，足底鬼火迸发，一瞬的爆发力将他抛进堪堪闭合的车门，一头撞上金属质的行李架。剧痛和晕眩一同袭来，他瘫倒在地。
鼻子吸进了火车厢内特有的气味。
脊背下隐隐传来列车行驶、碾过轨道的轻微震动。
尽管撞到的地方还疼得要命，他心里却有一股安心感迅速蔓延，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和身体一同舒缓。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手，打算揉揉撞疼的脑门。
这时候，一把透着厌倦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你追到这里，想干嘛？”
方谢谢的嘴角忍不住地上扬，那个声音却在继续碎碎念：“看到鬼火，我还以为蝙蝠改了主意，结果是你……嘁，她也是你也是，好管闲事也给我有个限度。”
“对她也是对我也是，你的事情都不可能是闲事，死心吧！而且，我也有必须得去的理由。”说着，方谢谢朝上伸出一只手。
列车“隆隆”驶过乡野，他的手空悬在半空好一阵。
终于，伴着一声放弃似的咂舌，那只手被人抓住，用力一拉，方谢谢借力坐起，迎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朝那张不高兴的脸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一起去吧——‘混沌之谷’！”
端木七一脸不爽地移开视线，对着窗外的田园景色，长叹一声。
“不要碍手碍脚啊，菜鸟。”
“混沌之谷”的所在位置，虽然没有到公告天下、路人皆知的程度，却也不是什么秘密，任何猎人只要不是闭耳塞听、完全不与同行接触，或早或晚都会从哪个人嘴里获悉此事，方谢谢和端木也不例外。尤其是方谢谢，小时候曾若干次被爷爷领到混沌之谷附近（然后被丢进附近的酒馆自生自灭）。
也因此，他们都知道，那地方离天都市非常远，而且位置极为冷僻。
“……不过，居然有这么远吗？！”方谢谢目瞪口呆地盯着端木摊开在桌子上的一排火车票。车票花花绿绿，每一张都是簇新的，随着列车的行驶而在桌面微微振动。
端木双臂环胸道：“这只是能在刚才车站订到的部分。更靠近目的地的列车由当地的铁路公司运营，暂时订不到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说话间，他从车票队列里拈出一张，随手递给刚走过来、正要开口的检票员。
方谢谢的注意力仍被车票象征的漫长旅途深深吸引，低声感慨：“好厉害……要走这么久，真期待啊。”
端木冷冷地说：“在那之前——你的票还不拿出来吗？”
“咦？”方谢谢茫然地抬起头，迎上了检票员的微笑。见他怔愣，检票员轻击两下手里的X形小剪刀，既像提醒又像威胁。
方谢谢背上渗出些许冷汗，假装恍然大悟地说：“喔……喔，票啊，对不起！我忘记买了……现在补，现在就补！”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出钱包，打开——整个人立刻呆掉。
钱包里，唯一一张小额纸钞和两、三枚硬币，无不诉说着有家室的男人的悲苦。
方谢谢僵硬数秒，缓缓抬头，朝端木露出一个无限无辜的求助笑脸。
检票员离开后，端木就变得完全不理方谢谢，任凭方谢谢道歉也好、提问也罢，他只是黑着一张脸，从保温杯里倒出热水吃药。吃完后，他又掏出一个充气枕头开始补眠。方谢谢一个人无聊得慌，和端木搭话又得不到回音，渐渐地也感到困倦，趴到桌上睡着了。
那之后，火车平安无事地驶到了目的地。两人下车、换乘，下车、换乘，下车、换乘巴士，再度重复“下车、换乘”的过程……就这样，方谢谢记不清换乘了多少次，只记得当他第N次被端木叫醒、拖下车，睡眼惺忪地望着火车绝尘而去时，习惯成自然地问道：“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
“没有下一班车。”淡淡的声音。
“……欸？”
“已经到了。”
到了。简单两个字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方谢谢头顶，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旷野的风裹着树与岩石的气息，吹起他的头发。
闪着银光的铁路横过他面前，向远处的黑暗延伸。铁路两旁，荒草凄凄，绵延无尽，往任何一个方向都能毫无阻碍地望见地平线。
一轮明月笼罩四野，清冷光辉宛如一层透亮的纱雾，薄薄浮在草尖上。这银辉却又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令黑暗不再仅仅是黑暗，而是黑沉沉的岩石轮廓、摇曳生姿的草影、积水潭上幽幽闪烁的辉光……光与影的交融渲染出千万种韵致。
在这个透着寂寥的广阔世界中，只有一座小小的车站能成为视线的焦点，在这里站久了，逐渐就会生出一种世上只剩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不管来多少次，都觉得这个景色很惊人啊……”方谢谢敬畏地嘀咕。
端木却是第一次来这里。此刻，他正用一种充满怀疑与嫌恶的视线环顾四周，皱眉说：“这种乡下居然都有火车站，到底意义在哪里？”
这座火车站确实小到一种可笑的地步，车站设施统共只有一道长不足五米的站台、一条长椅和一间只能塞进三个座位的候车室。令人意外的是，候车室里居然还有一台自动贩卖机。这种现代化设施和周围景色格格不入，端木却像看到了救星，一下子就两眼放光地扑上去。
方谢谢说：“别看附近这样，还是有一些人家的，不过大家基本都各过各的就……喂，你干嘛对着一台自动贩卖机撒娇？”
端木整个人几乎扑在自动贩卖机上，闭着眼睛，全身放松地说：“你不懂。这不是自动贩卖机，是文明的利器。”
“文明的……”
“在MY CITY，这样的利器遍布大街小巷，渴了、饿了随时满足我。”
“啥，你这样就能满足吗？我就不行了，没有肉我活不下去。”
“走在城市里，不分时间、地点，基本的生存需求都能得到满足，这就是文明，只有MY CITY这样的完美都市才能充分发挥文明的优势。在这台自动贩卖机身边，我好像又回到了MY CITY，我这颗因为身处乡下而几乎干涸的心灵得到了些许慰藉……”
端木抱着自动贩卖机喃喃自语，声音特别温柔，好像把对天都市的畸形热爱全部倾注在这台自动贩卖机上。方谢谢看在眼里，钦佩之余，又感到自己更了解端木一点了。
“你对天都市真的感情很深啊。感觉你明明不喜欢野外，却为了天都跑来这里。”
“哼，那是当然，为了MY CITY我什么都愿意做。”端木的语气有种自豪。
“这样的话，我们赶紧出发吧？”方谢谢提议，“附近有家酒馆，我小时候经常去的，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出发去混沌之谷。”
端木一下子变得很消沉，“出……发吗？没错，差不多该出发了……”嘴上虽这么说，他却死死抱着自动贩卖机不松开。
方谢谢走出站台才发现端木根本没跟上，便扭头喊：“走啦！”
“好、好的，再让我祷告一下。”
“……真的可以对着一台自动贩卖机祷告吗？！”
“这不是自动贩卖机，是守护人类文明的神大人。”
“升级好快！”
方谢谢又等了一阵，见端木还在虔诚地对着自动贩卖机祈祷，只好一个人先走。旷野的风吹在他脸上，明月高悬天穹，大自然的气息环抱着他，他不禁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我呢，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地方。
——说起来，遇见白白就是在这里呢。
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他有些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