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火车站走出大概三公里,方谢谢看见了酒馆“天外天”的灯光。
这里虽然位处高地荒野,好歹也在国境线内。按照国家法律,凡是聚集了一定人口的地方,不管多么偏僻,国家都有义务进行交通、水电和电话线路的建设。这周围百里内虽然人口增长极其缓慢,可好多年下来勉强也算凑够了召唤国家机器的人数,因此生活并没有太大不便,算是荒原上的一处小小聚落。
说是聚落,却又完全没有“聚”的感觉,哪栋房子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地,要找邻居恐怕得跋涉好几公里,就连勉强可称之为聚落中心的“天外天”酒馆也不例外。孤零零一座双层木屋杵在原野中央,背后是无垠的夜色,四周是潮水般起伏的荒草,窗户透出的灯光却足以令旅人心生暖意。
“呼……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方谢谢咧嘴一笑,推开酒馆的门。
不像多年前他邂逅白狐的那个晚上,今晚酒馆的客人并不多,仅有的两、三个仅从气质看就不是普通人,估计也是计划去混沌之谷或者刚从那里回来的猎人。
店老板本来在柜台后擦酒杯,听到门声抬头一瞥,视线立时凝在方谢谢脸上。方谢谢笑着扬手打个招呼,“哟,好久不见。”
确实好几年没来这里了,方谢谢都担心老板认不出自己。
没想到,老板又盯他几秒后,很平常地收回了视线,边擦酒杯边淡淡问:“小鬼,你爷爷呢?”
三道黑线从方谢谢后脑垂下,“我也……不是每次都被爷爷丢来的啊……”
“在我印象里每次都是。”
“至、至少这次不同!这次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我的同伴非常厉害,我也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猎人了!”
“噗。”
“你——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方谢谢的脸不知不觉烧了起来。小时候他总是被这位店主人捉弄,那种心理阴影直到现在都还顽强地存在着。
店主慢条斯理地把一个杯子放下,拿起另一个,用雪白的抹布细细擦拭,“这么说……独当一面的猎人小鬼,你是打算去混沌之谷咯?”
“哼,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没错,我即将踏出去混沌之谷开茶楼的第一步!”
“现在才第一步吗?看你当年的气势,我还以为你的连锁店都开起来了。”
“这么说也没有错!我的‘第一分店’在天都市可是非常有名的,不信你等下问我的朋友。再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在混沌之谷开总店啦。”
“喔……看来你现在不怕谷里的鬼怪勾走你的魂了。”老板很感慨地说。
方谢谢顿时面红耳赤。小时候,他的爷爷以“小孩子魂没长全,进了混沌之谷会被恶鬼勾走”为由,再三不肯带他一起去混沌之谷冒险。对爷爷随口捏造的理由,他却信以为真,这件事不知被“天外天”的老板嘲笑了多少次。
——今、今天也没有例外……
他羞愤交加地想。
老板不过瘾似的又补一刀:“现在就对勾魂恶鬼放松警惕,不嫌太早吗?明明连向我买酒的权利都还没有。”
“哇啊啊啊!不满二十岁又不是我的错!”
“小鬼真是不让人省心。我果然应该给你下点**,趁你昏睡的时候打电话给你的监护人……”
“居然在打这种算盘吗,你这个开黑店的阴险大叔!”
方谢谢正气急败坏地嚷嚷,酒馆的门再度打开,一股寒风卷进室内,随之响起的少年嗓音低沉而倦怠,“……隔老远就听到你在鬼喊,吵死了,菜鸟。”
端木迎着方谢谢的欣喜视线走进来。他的大衣裹得比平时还紧,表情也更加阴暗。狠瞪方谢谢一眼后,他开门见山地对老板说:“两间空房,一间只要价钱便宜怎么都好,另一间麻烦选干净些、有暖气的。”
“喔,也帮我要了吗?谢谢端木!”
老板露出无可挑剔的职业笑容,“‘只要便宜怎么都好’的话……仓库,可以吗?”
“很好,完美。”
两人迅速达成交易,相互交换一个阴暗的微笑后,一个数钱一个上楼,再没人理睬方谢谢。方谢谢知道自己要睡仓库却也不甚介意,和老板打个招呼后正要去休息,楼梯上响起足音,端木又下来了。
“本身就是菜鸟了,再睡不好绝对会拖我后腿。”他走到柜台前又拍出几张钞票,目不斜视转身上楼,这次上去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方谢谢一时没反应过来,老板却点着钞票,悠悠地说:“看来,你的前途没有我想的那么暗淡。冲着这一点,我就姑且允许你去混沌之谷吧。”
“什么允不允许……喂,你该不会还打算给我下药吧?!”
老板笑笑地抛出一把房间钥匙,重新开始擦拭酒杯,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夜深人静,月过中天,“天外天”的所有客人都上床睡着了,天地之间一片寂悄,连鸟啼、虫鸣都不闻一声。
老板将每一个酒杯摆在正确的位置,将每一张桌子擦得纤尘不染,关掉每一盏灯,借着月光准备回房休息。他走出两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你真的不和那小鬼一起进谷?”
屋子一角,本应无人的座位上竟坐着一个人,本应空无一物的桌子上竟摆着小半杯酒。那人独坐黑暗中,长相、装束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双赤底白瞳的鬼眼闪烁着榴花般的光色。
听到老板的疑问,这人颔首道:“他已经无师自通地悟到了‘绝地’步法,经历过风浪,又有得力同伴在侧。这一回,我就作壁上观吧。”
老板扬眉,“你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跟到了这里,不是吗?”
“我惦记着你的酒罢了。”
“为了一杯酒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从前的星宿没有这么深的执念。”
“人活一世总得执着些什么,不然有什么趣味?这一点,鬼族是该向人类学学。”
短暂沉默后,老板微笑着说:“你确实有些变了。”
屋角的人拿起酒杯,却只是定定凝望着清亮透明的酒液,低声说:“变,变就变。星星、月亮都变,我为什么不变?月亮……”他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老板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半带讥刺地说:“你那位旧时的红颜知己,最近像是要有所动作。”
屋角的人淡淡笑道:“她沉寂了这么久,差不多是该有所动作了。再不动作,情势不断变动的现在,刻夜楼的地位岌岌可危。不过……”声音渐渐下沉,虽仍带着笑音,却透出一股冷意,“……她的动作若要把那小鬼卷进去,我却不许。”
“相当喜新厌旧啊,你这人。”
“我虽变了不少,‘念旧’这一点却还没变。”屋角传出的话音听着像玩笑,又像再认真也没有。他仰起头,将残酒一口饮尽——
“——前提是,对方也是念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