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兰笑寻求认同般将视线转向方谢谢，表情却微微一滞。
少年一贯明快开朗的表情不见了，他低着头，半晌未发一语，额发遮住了眼睛。
他沉默着想了又想，终于开口：“……很了不起。”
修兰笑立即转忧为喜，“对吧对吧？我就知道！”
“真的很了不起啊。”方谢谢抬起头，真挚的眼神毫无半分虚饰。
“我在叉子楼第一次听你说时就觉得你很敢想，又有决心、头脑和执行力，肯定能做出厉害的东西。很多具体的东西我虽然不懂，但你的点子听上去就很有意思。我当时就想，要是我能看到你实验成功那天就好了，要是你说的那种好像童话故事的事真的发生就好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咧开嘴，对修兰笑由衷地笑道：“结果你真的成功了，恭喜。”
方谢谢刚说时，修兰笑还能高兴地笑，听着听着笑容却渐渐消失。待方谢谢说出“恭喜”二字时，他愣愣望着他，眼镜滑下鼻梁都没有发现。
方谢谢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是……”
才说两个字，眼前阴影变动，一种窒息感猛然挤压着他的身体，令他一下子头脑空白，只能一点点通过环绕着他的温度、被乱发弄痒的耳朵和眼前这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后背判断发生了什么。
——修兰笑紧紧拥抱着他。
“‘但是’什么的，我知道。”耳边回响着微带哽咽的低声，“我都知道，所以稍等等再说吧。说那个之前，我想先对你说一句……谢谢。”
方谢谢被这突然的展开惊呆了，可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又没有一丝惊讶。
就好像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一样。
就好像早就知道，若是他了解的那个阿修，便会有这种反应一样。
内心那个毫不惊讶的角落释放出某种神奇的化学物质，令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修兰笑也放开了他，摘下眼镜，擦擦眼睛，再戴上眼镜时，平时那个笑眯眯、有点弱气却又无懈可击的学者又回来了，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幻觉。
“那么现在，该轮到说‘但是’了。”他这么说着，伸手从悬空银盘中拿出混沌欧米伽，紧紧握着它，迟疑着，最终还是将它塞进端木手里。
方谢谢瞪大了眼睛。
端木手一抖，差点想也不想把欧米伽丢出去。好不容易镇静一点后，他不可思议地望向修兰笑，“……这是什么意思？”
修兰笑淡淡笑着，笑容有些伤感，“欧米伽就交给你处置。你能将它毁掉、令天都市恢复原状当然最好，若实在做不到，至少绝对不要让它落到‘深渊之主’手中。”
深渊之主。
这四个字光是说出来就好像拥有魔力一般，四周陡然沉寂下去。
端木和方谢谢对视一眼，缓缓吸气、吐出，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你所说的‘深渊之主’，莫非就是塔洛马蒂侍奉的那个人？”
修兰笑朝三千丈点下头，三千丈会意，代为答道：“大体正如你所说，除了一点。我与塔洛马蒂都曾是那位大人部下的‘八柱王’——啊，当然我现在已经反水了，还是个草食动物，所以不用太过提防我……”
“这是什么暧昧不清的说法，到底要不要提防你？”端木冷冷质问，言语中透露出的职业性敌意明显不止一、两点。
三千丈坏心地笑道：“哈哈……要不要呢？总之，我与塔洛马蒂都曾侍奉过‘深渊’中的那位大人，可见那位大人并非像你说的那样是个‘人’。”
端木先是一怔，略微思索后，脸色突然大变，“难道……”
修兰笑神色凝重地点头，“正是那个‘难道’。‘深渊’是混沌之谷中最为凶险叵测的地方，其中聚集着大量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高位混沌，其中又以‘八柱王’为甚。八柱王中的任何一位，若进入人类世界肆意妄为，都将酿成迄今未闻的惨祸。”
“……”方谢谢和端木同时转头去看旁边那个据说是八柱王之一的家伙。三千丈笑嘻嘻地靠在栏杆上，头上大剪刀时不时反一下光，那副蠢相实在是看不出半点毁天灭地的潜力。
修兰笑轻咳一声，引回两人的注意力，沉声说：“然而，八柱王还不是‘深渊’中最上位的存在。位居‘深渊’一切生灵之上、统摄八柱王的，就是‘深渊之主’——混沌阿尔法。”
他的尾音回荡在黑暗、空旷的空间内，四面一片死寂，方谢谢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混沌……阿尔法。
——那就是三千丈曾经的主上，世界上最强的混沌？
——若连欧米伽的力量都落到他手中，那绝对……不管他想做什么，都没人能阻止他了吧？
修兰笑叹息一声，说出了方谢谢心中最担忧的事情：“阿尔法野心勃勃，决非情愿屈居一地做个土霸王的人物。我当年对他提出要在混沌之谷借地研究，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些年来对我有求必应，还派出手下大将三千丈与塔洛马蒂协助我，为的就是今天。这些事情，我一点一点、渐渐都猜到了。”
方谢谢和端木头上同时垂下黑线，异口同声，“全都料到了你还干得兴致勃勃！”
修兰笑眼底掠过一丝阴影，却仍笑得云淡风轻，“所以，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欧米伽就算完成了也必须毁去。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完成它。”
他说得轻描淡写，听的人却都是一惊。
早已决定毁去拼命完成的欧米伽，也就是说——他什么都不图。
……不，绝对不是这样。
他当然也有图谋，也有欲望。他图的是证实一度闯入脑内、从此挥之不去的狂想，谋的是此前从未见闻于人类世界的崭新知识，那份欲望的真身，则是近乎贪婪的好奇心。
方谢谢望着昔日的房东。这一刻，在他眼前，修兰笑的身影与慎元的影子再次重叠。这两个人，一个明知凶险却仍与虎谋皮，另一个屡次遇险却还奋力与大家一同奔跑。本质上，他们都是同一种人——为了见识前所未有的世界，不惜以身犯险。
他说不清这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是正常人应有的想法还是踏入了精神病的范畴，却逐渐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不想辜负他们。
就算眼前的修兰笑是个疯子也好，走火入魔了也罢，对他那份执念，方谢谢打从心底地生出了敬意。因此，对修兰笑的心愿，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辜负。
“明白了。”他点头，郑重允诺，“你交待端木的事，也算我一份。我决不会让欧米伽落在深渊之主手中。”
察觉到他这回的语气特别不同，修兰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这才慢慢地点头，“这样一来，就又多了一分把握。多谢你了，小朋友。”
“但，我们就这样走掉的话，阿尔法找上门了你怎么办？”方谢谢不安地问。
似乎没料到这一问，修兰笑一愣之后，才露出了温柔的微笑，“谢谢你担心我。不过，我的大脑中留存着阿尔法最需要的知识，他恐怕是舍不得捏碎这颗脑袋的。”
“其他的研究员……”
“我已向大家说明一切情况，担心危险的人，这几个月里早已陆续离开，剩下的都是誓死不愿与研发局分开的。他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也无需再挂怀了。”
方谢谢仍有些无法释怀，却也无法可想，只好点点头。
端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事挂心的样子，这时终于开口问道：“眼镜，你说‘最好能将欧米伽毁掉’，难道说毁掉它还有什么难的？”
三千丈插嘴：“对啊，只有把它丢进末日火山口才行。”
“咳，没有这回事。三千丈最近看了些奇怪的书，不用在意他。”修兰笑目含警告地瞟一眼保镖，正色道：“但确实，欧米伽跃入完全态后，稳定性大幅增强，一般的鬼火无法对它造成丝毫损害，这一点我也始料未及。”
“那要怎样才能损害它？”
“……不知道。”
“不知道？！”
修兰笑无奈地点头，三千丈立刻又蹦出来，“所以，还是丢进末日火山口——”
修兰笑一把按住保镖的脑袋将他压下去，另一只手推推眼镜，若无其事地说：“接下来我会全力搜寻消灭欧米伽的方法，你们两位小朋友的任务则是——护送欧米伽离开混沌之谷。”
端木眉峰一挑，“这样岂不是把阿尔法引进了人类世界？”
“并非如此。”修兰笑勾起唇角，笑得有些叵测，“阿尔法多年来蛰伏‘深渊’，并非没有原因。强横如他，却有唯一一个忌惮的对象。”
端木和方谢谢同时心中一动，某个名字浮上心头。紧跟着，那个名字便通过修兰笑之口振响了空气。
“鬼王‘太阴’的契约者，黑夜中的最利之刃——月神。”
“准确地说，阿尔法忌惮的并非现在的月神一人，而是与太阴结下契约的每一位猎人。只要‘月神’的名号仍在延续，只要‘九阴鬼火’仍庇护着人类世界，阿尔法便不敢轻易踏足人间一步。这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欧米伽的原因——为了肆意伸展拳脚，他必须获得不输月神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