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奈落之底(二)

作者:小金同志RC 更新时间:2025/8/7 11:30:01 字数:4177

“吱呀——”

木门被苏芙丽娜用肩膀顶开,一股干燥的松香混着烤面包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把冰原的锋利瞬间磨钝。

炉火在壁炉里稳稳地烧着,火光把屋梁上的松球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排低垂的钟摆,默默数着屋外的寒风。

“进来吧,欧若拉姐姐!”

她先把我让进屋,自己踮脚在门垫上跺了跺,靴底沾着的冰渣碎成亮晶晶的粉末。

随后,她跑到壁炉前,提起铜壶往搪瓷杯里倒热水,蒸汽像一条柔软的绸带,在她脸侧绕了半圈才散去。

我环顾四周——

屋子很小,却干净得近乎苛刻。

靠窗的圆桌铺着褪了色的格呢桌布,桌布中央放了一只蓝釉花瓶,瓶里插着三支欧石楠。

花瓣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却仍旧固执地保持紫色。

墙角立着一副旧盔甲,胸甲上有十字剑徽,凹痕与划痕纵横交错,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荣誉证明。

盔甲旁挂着一把断剑,剑身只剩半截,断口处用白布细细缠好,布条上渗出淡淡的锈色。

那大概就是苏芙丽娜父亲的遗物。

“你先坐,我去拿毯子。”

她把我按在炉火前的摇椅上,自己咚咚咚地跑上阁楼。

木梯发出年久失修的呻吟,像老人在咳嗽。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裂口已凝成一条细红的冰线。

壁炉的火光烫化了血线,但我却一点儿也不疼。

苏芙丽娜抱着一条粗纺羊毛毯折返,毯边坠着一排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

“这铃铛是我父亲给小时候的我做的铃铛。这条毯子也是我最喜欢的毯子。”

她把它盖到我膝头,又仔细把四角掖好。

“父亲还说过,炉火要留一条缝,让烟出去。”

她小声解释着,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我顺势垂下头,把声音压成恍惚的呢喃:“我……记不起自己怎么来到这里。”

——我撒了谎。

这是我第一次说谎。可那些不确定的音节落在她的耳中却成了真实。

苏芙丽娜眨眨眼,没有追问,只轻轻“嗯”了一声,好像我的“失忆”只是冬天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场感冒。

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因为我是故事里原本就不存在的人物。

她只是在单纯地对我释放着她的善意。

她在我身边坐下,两只小手伸向火焰,指节被烤得发红。

“那我给你说说我们家吧。”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父亲曾是最前排的教会骑士,七年前——也可能是八年,我数不过来——他在北境对抗邪教徒,再也没回来。他的盔甲只送回了上半截,母亲就把它擦得亮亮的,放在那里。”

她努努下巴,指向墙角。

“母亲说,父亲虽然人没回来,可他的影子还留在盔甲里。每当炉火把影子投在墙上,就好像他还在守护我们。”

说到这里,她眯起眼,冲那影子挥了挥手,像对一位熟睡的亲人道晚安。

“母亲叫艾蕾娜。”

她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艾蕾娜·希瑟(heather)——因为她最喜欢紫色的欧石楠。她说,紫色是暮色与黎明之间的颜色,是温柔且凄美的颜色。”

我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同时在心底把它放在天平上,和“命运”二字称了称。

“母亲能让花一直开下去……”

苏芙丽娜继续,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

“无论雪下得多厚,她只要伸手在茎上轻轻一抚,霜就化成露水,花苞就‘嘭’地一下全绽开。”

“镇上的花商都说这是奇迹,可母亲说,这只是她与父亲的一个约定——‘要让家门前永远有颜色,好让他回来时,一眼就能找到我们。’”

她说到“约定”两个字时,声音低下去,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可是……我们明明约定好了的……明明……”

屋外,风忽然紧了,窗棂咔哒一声。

苏芙丽娜猛地抬头,脸上亮起灯盏似的期待。

“一定是母亲回来了!”

她跳下椅子,跑到门口,小手搭在冰凉的铜把上,却懂事地先回头看我,“姐姐,你坐好,千万别动,我去迎接就行了。”

门一开,冷风卷着几片雪花扑进屋里,火光被吹得东倒西歪。

艾蕾娜站在门槛外,怀里抱着一篮半空的欧石楠,花瓣上还凝着镇上的炉烟与面包香。

她比我想象中更瘦,紫发用一根旧丝带松松绑在脑后,鬓角却有几缕已褪成银白,像雪落在紫色的花海之中。

岁月在她眼角刻下细纹,却在她抬眸的一瞬集体噤默。

那双流露着温柔的双眼,像两汪被春雪封住的湖水,底下仍有暗流涌动。

“路上耽搁了。”

她歉意地笑了笑,声音温柔得像炉火的余烬。

“镇里的面包师非要多买两束,说是要拿去给新娘做花冠。”

她随手拂去肩上的雪,动作轻得像掸落一段旧事。

见到我,她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

“这位小姐面生,是风雪中走散的吗?”

“妈妈,这是欧若拉姐姐……我早上在摘花的时候发现了她,那时候她都快冻僵了……”

“妈妈……我这样擅自带人回来,你不会……生气吧?”

苏芙丽娜似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怯生生地问道。

“哈……怎么会呢……”

艾蕾娜微笑着俯下身子,在苏芙丽娜的额上落下一吻。

“毕竟,我们家的小丽娜最善良了呢~”

苏芙丽娜摸了摸额头,脸立刻就红了起来。

艾蕾娜把花篮递给身旁的苏芙丽娜,自己蹲下身,与我平视。

“孩子,不管怎么样,风雪这么大,先留下吧。屋子虽小,但该有的东西都有。”

她说话的时候,掌心覆在我手背,温度透过皮肤,像一道温和的暖风,悄悄融化着我心间的冰线。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一句干涩的“谢谢”。

苏芙丽娜正在忙着把新摘的花插进花瓶,替换掉那三支微卷的。

“母亲,欧若拉姐姐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小声汇报,像在陈述再普通不过的天气。

艾蕾娜“嗯”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疼惜,却没多问,只是转头吩咐道:

“去阁楼,把那条最厚的被子抱下来。今晚,我们三个一起睡,挤一挤,更暖和。”

炉火“哔啵”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我抬头,看见盔甲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墙上,果然高大而挺拔,像一位无声的守卫。

艾蕾娜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轻声说:

“别怕,爸爸他很好客的。”

她伸手在盔甲胸口轻轻一拍,指尖沾上了点灰。

然后,她吐了吐舌头,扯起袖口擦干净盔甲上的灰尘。

“再说了,像是小欧若拉这样的美人,不管谁都会欢迎的吧。”

艾蕾娜依旧微笑着,好看的眸子眯缝着看向我。

壁炉的火光在她睫毛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一闪,又一闪,像潜伏在暗处的羽翼。

我抱膝坐在壁炉前,火光把影子映在墙上,微微摇曳着。

“我去铺床。”

艾蕾娜转身,裙摆在木地板上拖出温柔的沙沙声。

苏芙丽娜正把最后一束欧石楠插进玻璃瓶,回头冲我眨眼:“今晚我们三个挤一挤,姐姐你睡中间吧。”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神明与凡人同榻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

…………

夜深。

炉火缩成一颗橘红色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

木窗关得严严实实,但仍有几缕寒风从缝里探进来,像是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头。

我仰面躺着,身下是干草与薰衣草混合的褥垫。

苏芙丽娜的呼吸轻得像花瓣开合。艾蕾娜的呼吸却深而绵长,像翕动的海潮。

我夹在潮声与花瓣之间,数着她们的心跳,一声,两声……

微弱的跳动,与我体内那枚永恒的光核相比,实在是短促得可怜。

不祥的预感像窗棂上的霜,悄悄爬满玻璃。

如果我翻身,会不会压碎她们的梦?如果我开口,会不会惊动藏在黑暗里的结局?

我不知道。

…………

尽管已经是深冬,但黎明却依旧来得很早。

第一束光穿过窗棂,像一柄薄刃切开黑暗。

苏芙丽娜已经醒了,鼻尖冻得通红,却兴奋得像一只雀鸟。

“姐姐,我们去摘花吧!趁太阳还没完全升起,花瓣上还会挂着漂亮的霜。”

“虽然很冻手,但是真的很漂亮!你一定要去看看!”

她说话时呵出的白雾,在晨光里变成小小的虹光。

我点头,翻身下床,木板在我脚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像是叹息。

“…………”

我们推门而出。

寒气瞬间贴上皮肤,昨日的紫海一夜未眠,霜被阳光点燃,闪成细碎的金屑。

苏芙丽娜提着空篮,脚步在冻土上踩出清脆的“喀吱”声。

她跑在前面,紫发与花穗一起被风掀起,像一条流动的缎带。

我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出一条暗金的裂痕,又迅速被霜雪掩住。

大约走了半刻钟,花浪忽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块小小的空地。

空地中央,孤零零立着一块石碑,碑顶覆着一层薄雪,像戴了顶小小的白帽。

苏芙丽娜的脚步慢了下来,篮子在她臂弯里轻轻晃。

我停在三步之外,听见自己的心跳忽然放大,撞得耳膜生疼。

毫无疑问,在这墓碑之下,埋葬着我曾经的一位信徒。

石碑很朴素,没有华丽的雕饰,只有一行浅浅的刻字:

「莱昂·道恩——他以生命守护黎明。」

字的凹槽里嵌着几瓣干枯的欧石楠,颜色褪成淡紫,却仍旧神奇地保持着盛放时的姿态。

苏芙丽娜蹲下身,把篮子放在脚边,用指尖拂去碑面上的雪。

她的动作极轻,像怕惊醒沉睡的人。

雪粉簌簌落下,露出碑底另一行更小的字:

「愿你归来时,花海仍在。」

字迹相当娟秀,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

我沉默地站在她身后。

阳光越升越高,将苏芙丽娜的影子拉得细长,最后倒映在石碑上——

一个尚未被命运所书写的女孩。

一尊充斥着亵渎与罪业的神明。

苏芙丽娜忽然回头,冲我笑了笑,眼角却闪着一点晶亮的东西。

“姐姐,你看,爸爸的花还在开。”

她指向碑后——

几株欧石楠从石缝里探出,花瓣上凝着昨夜的霜,像替亡者守墓的明灯。

风一吹,细碎的冰屑纷纷扬扬,像一场极小的雪,也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我蹲下身子,与她并肩。

我的指尖在碑面上停了一瞬,最终没有触碰那些干枯的花瓣。

我只是轻轻开口,声音飘散在寒风里:

“他一直在看花,也一直在看你。”

苏芙丽娜“嗯”了一声,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像靠在父亲膝头一般,娴静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刻,阳光正好,花海无声,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了我的心跳。

而我心底的不祥预感,忽然凝固成一块冰,沉甸甸地坠进胸腔深处。

我知道,故事已经翻到下一页,而我无法阻止墨水流向那个早已写好的结局。

──我该怎么办?

如果脚下这片冻土、掌心里残存的温度、她指尖微微的颤抖,全都是真实的。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终章,才能把眼前这个在晨光里发亮的女孩,锻成那副血与恶念缠身的模样?

我不敢往下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胸腔里像塞进一块冰与火并生的铁,灼得生疼,又冷得发僵。

“姐姐……我们走吧。”

苏芙丽娜站起身,雪末从她的裙角簌簌落下。

她抬手拉住我,指尖冰凉,却比任何圣光都更灼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收拢五指,将那点温度包进掌心。

一步,一步,我们踏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身后,石碑与花海迅速缩小,像被晨曦吞没的一枚旧伤。

风掠过耳廓,带着极轻的、近乎嘲弄的低语:

“——你明明已读过结局,却仍妄想改写吗?”

我垂下眼眸,把所有翻涌的暗潮压进瞳仁深处。

是的,我终究要继续。

哪怕前方早已写好悲剧的句读,我也要一步一步走到尽头,亲眼看看——

在那条鲜血铺就的路出现之前,她究竟在哪一刻、哪一念、哪一次呼吸里,把自己交给了黑暗。

我并不是为了改写。

已经发生的一切事情,就算是神明也没有改写的权利。

我早已知晓命运的重量。

我也从不会用一句宽恕就轻易抹去已然犯下的罪业。

只是如果连我都闭上眼,在这片深沉的奈落之底,她便真的无人作伴了。

我想知晓。

哪怕无法感同身受。

哪怕只能隔着时光与因果远远凝视。

“…………”

因为——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我收紧五指,把她掌心的温度牢牢扣住。

然后抬起脚,向着尚未升起的朝阳走去。

…………

(人设图)


苏芙丽娜(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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