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芙丽娜一起摘了满满一篮子的花。
然后,便又是一天过去了。
第三天,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炉膛里只剩一点红炭,闪烁着将熄的暗色光芒。
我添了一块松木,火苗“噗”地窜起,舔上新的柴火,噼啪作响。
苏芙丽娜蜷在褥垫上,鼻尖还泛着昨夜冻出的点点红迹。
她的呼吸声很轻,轻得像雪片落在掌心,一下一下地落在我耳膜里。
我替她把被角掖好,指尖掠过她额前的碎发。
那缕紫发在火光里闪了一下,像极了我星图里最亮的那颗星。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闭上眼。
很快,在我的尝试下,黑幕竟然成功地展开了——
这是我平时在神国时的视野。
俯瞰世间的视野。
没想到真的可以成功呢……
嗯……
我看到了……
代表着苏芙丽娜的光点依旧柔和,却不再摇晃。看起来还是睡的很熟。
代表着莱昂的的光点安静地守在一旁,没有任何光芒,也没有任何动静。
也是。毕竟,他已经死了。
不过,至少此刻,一切平安。
…………
艾蕾娜撩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木托盘。
托盘上躺着三枚圆面包,表皮烤得焦黄,裂口处溢出淡淡的光泽。
是蜂蜜呢……
“趁热吃,”她笑着把面包摆在桌布中央,“雪夜里可冷了,得把肚子填饱。”
面包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化成白雾,像小小的云团。
苏芙丽娜揉着眼睛坐起来,闻到香味立刻清醒起来,开心地扑向餐桌。
她先掰下一小块,伸手递到我唇边:“姐姐,你先尝。”
我咬下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
蜂蜜里掺了极少的欧石楠花粉,苦里带香,像这座木屋给人的味道。
“啊……不合口味吗?”
艾蕾娜看我突然愣神,于是轻声问道。
我摇头,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含糊地说道:
“很好吃。”
是真的很好吃。
在神国里,我尝不到任何东西,自然也尝不到甜味与苦味。
饭后,苏芙丽娜又拉着我出门。
雪停了,天却更冷。阳光像被磨薄的刀片,在雪面划出一层银光。
她提着空篮,一路踩出“吱呀吱呀”的节奏。
我跟在后面,每一步都故意落在她的脚印里。
哎呀,踩歪了。
啧……
我怎么也变幼稚了?
她一路絮絮叨叨:
“待会儿采最外圈的欧石楠,那里的花苞最大。”
“母亲说过,父亲出征前最后一晚,就是在那片花田里教她怎么让花四季开。”
“那时候雪比现在厚,父亲把剑插在雪里,剑柄上挂着小小的铃铛……”
她忽然停住,回头冲我笑:“姐姐,你信吗?风一吹,我还能听见那铃铛响。”
我点头。
其实我听不见。
但我闭上眼,看见星图里的那颗代表着她的光点,在说起父亲时轻轻亮了一下。
那便足够让我相信了。
我们走到花田尽头,那里立着一排低矮的木桩,桩上缠着麻绳。
绳上挂着褪色的布条,写着模糊的字——
“莱昂”“艾蕾娜”“苏芙丽娜”。
一家三口的名字被风揉碎,又重新拼在一起。
“这是我小时候第一次学会写全家人的名字时写的。一晃眼,都过去这么久了呢……”
苏芙丽娜把篮子放在脚边,蹲下去,拨开积雪。
雪下露出几瓣干枯的欧石楠,颜色暗紫,却倔强地卷曲着。
她把它们轻轻拢进掌心,像拢住一捧小小的星辰。
“父亲说过,花枯了,就把它们埋回土里。来年,花海就会长得更茂盛。”
我蹲在她旁边,伸手帮她拂去花茎上的霜雪。
指尖碰到花瓣的一瞬,星图里莱昂的灰星忽然亮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我突然怔住了。
这……
这不可能。
这只能是假的。
苏芙丽娜偏头看向我,眼睛亮晶晶的:“姐姐,你也感觉到了,对吗?”
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喉咙却像被雪堵住,说不出话。
“嘿嘿……”
她笑了笑,又走过来挽上了我的手臂。
我只能沉默着。
无言已对。
等到回程时,太阳已升得老高。
雪面反射的光刺得我眯起眼睛看路。
苏芙丽娜一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篮子里的欧石楠轻轻晃动,像一群紫色的小蝴蝶。
“我从小就没有朋友。因为家里穷,住的又偏僻,我也不敢和镇里的人交朋友。”
“所以,姐姐如果能和我做朋友的话,我真的很开心。”
走到木屋门口,她忽然回头,冲我伸出小指:“姐姐,拉钩。”
“拉什么钩?”
“拉钩约定,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还要和我一起在这里摘花。”
我愣了愣,伸出小指,与她勾在一起。
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那一刻,我再次闭上眼,却看见星图里的那颗光点,亮得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
…………
到了夜里,雪又开始下了。
木屋的屋顶被雪压得咯吱作响,让我总有种随时都会塌下来的错觉。
但身旁的艾蕾娜和苏芙丽娜却躺的很安稳,于是我便也安心下来。
我们三人挤在同一张床上。这次艾蕾娜在外,苏芙丽娜在中间,我在最里面。
靠着墙其实也挺舒服的。
就是有点硬。
身旁的苏芙丽娜身上也很硬。瘦削的身体上都是骨头,没什么肉。
这其实……并不好笑。
“…………”
炉火噼啪作响,为这座小木屋平添一抹静谧。
苏芙丽娜很快便睡着了,呼吸很轻,一如既往地带着花香。
艾蕾娜却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欧若拉小姐……如果有一天,这花海不再开了,你还会记得它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掌心下,她的脉搏一下一下,像雪夜里最后一点倔强的火。
我或许能猜到结局了。
窗外,雪越下越大。
我闭上眼,星图展开——
代表着苏芙丽娜的星星依旧明亮,莱昂的灰星也依旧安静守望着。
但我知道,暴风雪正在远方集结,像一把尚未落下的利刃。
而我,只能在这短暂的温暖里,等待那场注定的崩塌。
星图散去。
我进入了梦乡。
…………
翌日,午后,阳光亮得刺眼,雪原像一面巨大的棱镜。
艾蕾娜提着竹篮,一边哼着旧调,一边领着我和苏芙丽娜往花海深处走。
“今天雪落得很厚,花瓣上的霜也很漂亮呢。”
她的声音轻快,像把冬风都揉进了蜂蜜。
这对母女似乎都很喜欢花朵上结的霜呢……
虽然这的确很美就是了。
苏芙丽娜蹦跳着走在最前,紫发在风里扬起,铃铛叮叮当当地吵闹着,仿佛在替她的脚步打着。
“咚———咚———”
所以,我们没听见远处的铁蹄,也没嗅到火把的焦味。
镇口的公告栏上,昨夜还贴着贺喜的彩纸——
“教皇国赐福巡演,将于三日后抵达”。
没人会想到,赐福的旗帜会在这天的正午提前变成利刃。
我失算了。
灾难来的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快很多……
…………
欧石楠高过膝盖,白霜裹住花瓣,像给每朵花都披上洁白的纱衣。
无论看多少次,还是觉得很美啊……
我弯腰采下一枝,指腹触到冰凉的蕊心,星图里苏芙丽娜的光点随之亮了一下。
艾蕾娜在不远处弯腰,刀锋似的阳光透过花影,在她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苏芙丽娜把采好的花塞进篮子,回头冲我眨眼:
“姐姐,等会儿回去,我教你编花环!”
“嗖———”
风忽然停了。
嘈杂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随即,远处传来第一声号角——短促、尖锐,像刀划破绸缎,彻底打破了静谧。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片。
艾蕾娜直起身,竹篮从臂弯滑下,一小部分花束散在了雪里。
她侧耳,眉心缓缓蹙起。
“这不是迎神的号角……”
这当然不是迎神的号角。
这是征战的号角。
该死………
花海的尽头扬起雪雾,身着银甲的骑士如潮水涌出。
没有宣告,没有劝降,只有十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挪恩藏匿邪教徒!我等神之使徒奉神之命,清剿罪孽!“
马蹄踏碎冻土,雪粒飞溅,越过街巷,越过城镇,向着这片花海呼啸而来。
“蹲下!”
艾蕾娜一把拉住我和苏芙丽娜,低声喝道。
三人伏在花茎之间,紫花与白雪成了天然的屏障。
我探出星图——
代表镇民的光点成片熄灭,像被吹灭的烛火。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光点熄灭,代表着他们都死了……
而那些代表着骑士们的星辰,即便亮着刺目的银白,也没有一丝温度。
我感到心痛。
我感到悲哀。
我感到……真正的无能为力。
花海中央,莱昂的墓碑正孤零零地立着。
一名骑士突然勒马停住,铁靴踩碎碑前的冰面。
他疑惑地俯身,用剑鞘挑起碑上的雪,露出那行浅浅的字:
「莱昂·道恩——他以生命守护黎明。」
骑士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声音穿过花浪,钻进每个人的耳膜。
“守护黎明?不过是个写信告密的叛徒。”
“原来是这个家伙啊?哈哈哈,谁让他没长脑子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非要写个信报告,真是脑子进水了。”
苏芙丽娜的指尖在我掌心猛地收紧。
她眼里烧起两团怒火,挣开我的手,冲出花墙。
“住口!你们不许污蔑我爸爸!”
她的嗓音稚嫩,却带着难以掩盖的愤怒。
骑士回首,面甲下的眼睛闪过诧异,随即化作戏谑。
“哦?污蔑?”他轻蔑一笑,“何来污蔑一说呢,小姑娘?”
“爸爸他才不是什么叛徒!他是英雄!抗击邪教徒的英雄!”
“哈哈……哈哈哈哈!”
骑士们大笑起来,脊背在马背上起起伏伏。
“小姑娘,北境根本没有邪教徒。你的父亲他啊,其实是被他的猪脑子害死的!哈哈哈!”
“北境主教贪污受贿,压迫民众……这已经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了。只要你不戳破,好处少不了你的。”
“可莱昂这个傻鸟,偏偏要写封信上报圣城,关键是还被发现了!哈哈哈!”
“不出我所料,当天晚上他就‘战死’了。哈哈哈……战死……英雄……哈哈哈哈哈哈哈!”
“混蛋!”苏芙丽娜的小脸涨的通红,抓起用于割花茎的小镰刀,用力刺入了骑士小腿盔甲之间的缝隙之中!
“操!你这狗娘养的小女表子,老子砍了你!”
骑士吃痛怒骂道。他翻身下马,长剑出鞘,剑身映出苏芙丽娜的半张脸颊。
“!”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然而,艾蕾娜比我先动。
她扑过去,把愣在原地的苏芙丽娜狠狠地推开。
骑士的长剑没有犹豫,直刺而下。
剑尖穿透棉袍,从艾蕾娜后背刺入,再从她的胸膛穿出。
圣光亮起,在伤口出炸开细碎的白焰。
血珠溅落在雪上,像突然绽放的花朵。
我愣在原地,呼吸仿佛在一瞬间里停止。
“咳咳……”
艾蕾娜跪倒在地,痛苦地咳出血液。
猩红的血液沿着骑士手中的剑刃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洞。
“妈妈————!!!!”
苏芙丽娜的哭喊声撕裂空气,像一把利刃刺进我的耳膜,将我从恍惚中猛地拽回现实。
暴怒的骑士大吼一声,手中的利刃再度刺来,目标直指苏芙丽娜。
我几乎是凭本能反应,身子一扑,瞬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别怕,别怕……”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剧烈颤抖。
我抱着苏芙丽娜在地上急速翻滚一圈,勉强躲开了那道犀利的剑尖。
然而,就在下一秒,另一名骑士从斜侧方向挥剑砍来,剑刃带着冷冽的风声。
我下意识抬手,将苏芙丽娜护在身后。
剑刃毫不留情地刺穿我的肩头,圣光瞬间炸开,亮得刺目,却转瞬即逝。
我跪倒在地,肩头的血如泉涌般流出。
剧痛瞬间袭来,可我的视野依旧一片清晰。
我眼睁睁看着苏芙丽娜哭喊着,被那个伤到了小腿的骑士强行揪住头发从我怀里拽出,像拖着一束破布般拖走。
覆盖着盔甲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尚且年幼的女孩身上。女孩从最开始的大声哭喊,到身体蜷缩、气若游丝,只用了不到短短数十秒。
然后,骑士拔出长剑,残忍地挑断了她的手筋与脚筋。
血流如注,染红了周围大片的雪地,也染红了我的视野。
苏芙丽娜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她的身体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像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线,刺痛了我的双眼。
“欧 若 拉……”
失真的声音像是雪片般落下,令人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你只能看着。”
“——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风声挟着熟悉的嗓音,再次掠过耳畔。
没错。
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正在看着,也只能看着。
因为这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我的存在无法改变分毫。
“哗啦——”
死去的艾蕾娜手中的花篮突然倾覆。
篮子里的花不是欧石楠,而是一捧蓝色的鸢尾花。
冰蓝色的花瓣在雪地里炸开,像深海里骤然破裂的泡沫。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手脚冰凉。
又结束了……
“…………”
“……………”
不——
不对。
我为什么……会用“又”这个词?
而且……
为什么——
花篮里,会是,蓝色的……鸢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