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来。
肩头的伤口仍在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臂膀滑下,浸湿了厚重的布料。
“喂!你想干嘛!”
骑士的吼声像钝刀般劈进耳膜。
金属铠甲碰撞的声响在四周炸开,四五柄长剑同时出鞘,寒光闪烁着刺入我的眼中。
是啊……
我忽然想笑。
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停下!你再敢走一步试试!”
最近的骑士将剑尖抵上我的咽喉。
锋刃刺破皮肤时,一滴血珠沿着剑身的血槽缓缓下滑,再缓缓坠下。
“僭越之举……”
我抬起头,眼白已彻底被苍白的圣光吞没。
“轰———!!!”
刹那间,圣光所铸的漩涡在他惊惶的倒影里静静坍缩,湮灭。
“啊啊啊啊啊啊!!!”
骑士的惨叫声传入我的耳畔。
他的盔甲迅速融化成炙热的铁水,顺着他痛苦扭动的动作四下飞溅着。
很快,地上便只剩下了一具焦黑的,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跪下。”
我看向周围的骑士,开口道。
“啪!”
骑士的膝盖砸进泥土的声音格外响亮。
他们跪下的姿态像被折断的麦秆,铠甲关节处迸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的长剑落进花丛时,剑柄上雕刻的圣徽正在褪去鎏金。
他们不配。
“这怎么可——”
“闭嘴。”
我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躁动瞬间凝固。
骑士们在我的神威之下颤抖着身躯,但又碍于他们那可笑的自尊,强行绷直着身体。
……丑陋的姿态。
“怪物………该死的,异教徒!”
我没有理会骑士们愤恨的咒骂,踏过一地僵直的人形,走向花篮中那抹溢散而出的深蓝。
鸢尾花在晚风里摇曳,花瓣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磷光,像是用蓝墨水染过的蝶翅。
“哗——”
没有丝毫犹豫,燃烧的圣光从我掌心倾泻而出,化作苍白的圣火。
火焰舔舐花瓣的瞬间,整片花丛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那些蓝色开始沸腾,挣扎着脱离茎秆,化作无数半透明的蓝蝶腾空而起。
“还想逃吗?”
我伸出食指,指尖缠绕着闪烁的银线。
一只蓝蝶撞进我的指间,翅翼上的鳞粉簌簌剥落,露出底下记忆的底色。
——真相的底色。
蝴蝶在我掌心剧烈抽搐,复眼里不断闪回破碎的画面:
母亲被刺穿的胸膛、墓碑上蜿蜒的血迹、还有……
被强行植入的,那双从云端投下冷漠目光的,我的眼睛。
这就是她被篡改的记忆之中的,所谓的“真相”。
在她向我祈祷的时候,我没有回应她,只是冷漠地注视着她。
但是……
“从这里开始,就是假的了。”
在这里轮回了成百上千次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闪回。
然后,我看到了最真实的故事……
——当骑士们的马蹄声远去,血泊里的苏芙丽娜绝望地向圣光祈祷。
我没有回应。
因为我根本还没有苏醒。
其实,真正回应她的,是被囚禁千年的利贝菈塔。
那位早已失去神志的,“慈悲”的天使,用残破的神力缝合了女孩濒死的肉体,却缝不回她母亲的尸体。
随后,“彼岸花”提着裙角姗姗而来。
身着红色旗袍的女人俯身,指尖绽放出灿烂的鸢尾花,刺入女孩的记忆,然后将其修改成扭曲的模样。
她将利贝菈塔的慈悲,改写成我的冷漠;
她将女孩母亲的死亡,改写成神明的渎职;
最后,她再将女孩的眼泪,改写成复仇的种籽。
于是,苏芙丽娜获得了“彼岸花”的馈赠——“紫色”的『欧石楠』。
之后,她就成为了『flos』的第七议员。
但是,当她花费了数十年,积攒了足够多的力量,准备开始向教会实施复仇计划之时。
我苏醒了。
我很快便发现了当时教会的腐败堕落,于是立刻发掘,选拔了新的神选,组织了还有良知的信徒,推翻了腐朽不堪的旧教会,建立了如今新的圣光教会。
在革命的最后,我还亲自神降于利贝菈塔残破的身躯之中,彻底摧毁了旧教会的余孽,同时也给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利贝菈塔解脱。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
但苏芙丽娜却因此失去了目标。
目标溃灭,偏执便失去了形状。
她只能把矛头对准更高处的苍穹。
“既然神明不回应我,那我就亲自成为神明。”
在组织内其他成员的帮助下,她得知成神并不简单,而且有很多方式。
最后,她选择了一种最适合她的方式。
机缘巧合之中,她得到了那枚遗落的“原罪之钉”。
它并没有随着利贝菈塔的死去而消失,也没有随着我的神降而湮灭,而是落到了不为人知的深海之中。
窃取、模仿、夺舍——这就是它的能力。
现在,苏芙丽娜需要一具能承受神性的容器。
而最完美的容器,就是利贝菈塔死后分裂出的两个半身:
艾拉与提摩西。
于是,她设计诱捕艾拉,折磨她、杀死她、再用自己的力量“复活”并操控已经变成了怪物的她;
在这过程中,她发现,夺舍天使的身躯并不容易,因为她们的精神力极为强大。
但是,在最后艾拉变成『灾厄』之时,夺舍生效了。
然而,由于艾拉已经死去,夺舍很快就又失效了。
但是,苏芙丽娜也因此明白了:
她需要一个活着的,扭曲成『灾厄』的天使半身。
于是,她把艾拉的头颅缝在自己颈侧,披着天使的残香接近提摩西;
她让提摩西亲自手刃了已经变成了『灾厄』的艾拉;
最后,她再亲手将真相撕碎在提摩西面前,逼她沦为新的『灾厄』,然后成功夺舍了她的身体。
至此,圣光、原罪、灾厄,三重冠冕加身。
只差一句“认可”。
既然本土神明缄默不言,她便把目光投向深渊。
于是,深渊回以颠倒的凝视。
至此。她完成了自己的夙愿。
她付出了一切,成为了真正的神明。
——但故事却存在着难以忽视的漏洞。
这是苏芙丽娜的记忆。
她清晰地记得:
“神明没有回应,只是冷漠地注视了我。”
可我明明在几十年后才睁眼。
她分明地知道这一点。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记忆里存在着漏洞,但她还是依旧坚持着那错误的道路。
所以。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吧?”
世界开始剥落,像被水泡烂的羊皮纸。
在满目的混沌深处,我走向那位跪倒的骑士。
她摘下了头盔,随意地弃置于地。
刹那间,紫发如瀑布般散开,落下。
苏芙丽娜仰起脸,嘴角像被无形的钩子撕向耳根,露出一排森白的齿列。
“我知道……那又怎样?”
她扑上来,指甲抠进我衣料的缝隙之中,指节发出枯枝折断般的脆响。
“我只能靠这个活下去!!!我只能靠着这些虚假的目标活下去!!!”
她咬破了嘴唇,大声嘶吼着,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喷吐在我的下颌。
“我把我的过去剖开给你看了那么多次——你为什么还是不能理解我?!!!”
漆黑的泪水从她眼角溢出,散播着深渊的亵渎气息 。
我冷漠地瞪视着她,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那是过去的你,”我冷漠地说道,“而你们——早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她怒吼着,齿间溅出细小的血星。
她整个人径直砸向我,将我扑倒在地。
后背撞地的刹那,整个世界发出钝响。
她骑在我身上,紫发垂落,像是那片美丽的花海。
“我没错!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想死!这算什么罪!!!!!”
我抬手,揪住她衣领,指背青筋暴突。
“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呢?他们难道就想死吗?!!”
我的声音滚过喉咙,带着怒意出口道。
“他们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明天——他们又有什么错!!!”
苏芙丽娜忽然笑了。那笑容像被外力拧断的朽木。
她的嘴角裂到极限,声音却骤然轻了下来。
“那只不过是他人的不幸……”
她轻声喃喃着,像是在念童谣。
“我幸福的话,谁痛苦都可以。”
空气骤然冷下来。
我听见自己指节咯咯作响。
“我承认,我曾被你感染。”
“你的过去……着实令人动容,也让我同情。”
我压低嗓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之中强行挤出。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不敢说我能够真正地理解你。”
“所以,我同情你,但同情不是赦免。”
“而且,就算我原谅你——”
我瞪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些白骨会原谅你吗?!”
她摇头,漆黑的泪水混着血水洒落在我的身上。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的手掌猝然掐住我的脖子,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像十枚尖锐的倒钩。
“为什么?!!!!”
她大声地尖叫着,声音刮过我的耳膜,像破碎的玻璃渣子撒落于地。
“我为你造了最精致的牢笼,用最动人的悲剧做了枷锁——你怎么还能脱身而出,你凭什么还能脱身而出啊!!!”
“那些蓝色的花,那些记忆的漏洞——我都藏得那么深了,你怎么还能看见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跨坐在我身上,指力继续加大,仿佛要把我的喉咙捏成粉末。
可窒息感对我而言,早已失去意义。
“轰—— !!!”
圣光从我的胸口处炸裂。
刹那间,纯白的光柱贯穿了她的手腕。
骨骼在光中透亮,随即在转瞬间灰飞烟灭。
“啊啊啊啊啊啊!!!!”
她惨叫着向后仰去,双臂断口处燃烧着黑色的火舌,喷溅出带着焦糊味的血雾。
她的半截手臂在空中翻转,落地,发出湿黏的啪嗒声。
“你不能……你不能……”
她拖着燃烧的残肢后退,眼中映出我举起的手掌。
“苏芙丽娜。”
我低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静静地看着她,却怎么也无法把她和过去的那个小小的身影重合到一起。
“哗啦———”
圣光自掌心倾泻,铸成一道透明障壁,把她与我永远地分开。
“你从来都没能困住我。”
“被困在这片奈落之底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我停顿半息,声音冷到极点:
“一码归一码。”
“所以,至此——
圣光将不再莅临你那恶贯满盈的躯体。”
此刻,我闭上眼,终于看到了那颗真正代表着苏芙丽娜的光点。
于是,我伸出手,用力地,取下了它的光芒。
“不……”
她嗓音骤然破碎成失真的片段。
下一秒,失去了圣光之力的灵魂发生了失衡,深渊的黑潮从她体内决堤,冲破了灾厄、原罪的脆弱束缚。
她的皮肤之下瞬间涌出沥青般的暗流,骨骼嘎吱拔节,触手与血肉刺破她的后背,破体而出。
“不——!!!”
“不………不行!!!!你不能夺走我的圣光!!!!!我只有最后的这点意识了!!!!”
苏芙丽娜嚎叫着瘫倒在地。
“不……不不不不———!!!!!”
“回来———!!!欧若拉!!!”
“不,圣光之神……回来!!!!我求求您了,我不想死,您快回来!!!!”
“回来啊!!!!求求您,回头再看看我啊!!!!”
“……………混蛋,该死的家伙!!!!给我回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很快,深渊的力量彻底盖过了另外的两股力量,彻底占据了她的一切。
我转过身去。
身后,怪物用扭曲的肢体砸向圣光所铸的障壁,发出闷雷般的咚咚声。
每一击,都震下这片世界的碎屑。
我闭上眼。
光幕之后,苏芙丽娜的嘶吼渐渐变成含糊的呜咽,最后缓缓变成失去理智后无意义的轻语与呢喃。
再睁眼时,我径直朝唯一亮着光芒的方向走去——
一步,也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