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着穆萨德尔脸上那抹令人不安的笑容,塞蕾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里带着些许的警惕与困惑。
“你们不是已经察觉到了吗?”穆萨德尔的神色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们……早已无法离开了。”
“没错……”塞蕾娜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锐利起来,“可即便如此……这就是你要杀死他们的理由?”
“我也出不去了。”
穆萨德尔脸上的笑容终于透出一丝真实的苦涩。
他抬起手来,轻轻拂过自己胸前那些搏动着的紫色组织。
“我比他们来得都早……若论侵蚀的程度,我远比他们更深。”
“那你为什么……”艾莉森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为什么你还能保持清醒?还能意识到这一切?”
“因为我是风暴的神选。”穆萨德尔淡淡地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曾经是。”
“!”
这个答案让所有人都怔住了,舱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众人错愕的眼神。
“很惊讶吗?倒也正常。”穆萨德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连我自己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位存在,竟会选择我这样的人作为祂的代行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
“而且,我如果帮助你们……无论如何,最终我自己肯定也会死。”
他释然地笑了笑。
“但我其实……已经不在乎了。”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似乎大概明白了……”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舱壁,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每段旅途,都该有一个终点。”
“而这里……就是我的终点了。”
塞蕾娜沉默地注视着他,眼中依旧交织着疑虑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
理智仍在警告她不要轻信,但直觉却隐隐躁动。
“你们依旧无法完全相信我,对吧?”穆萨德尔看穿了她们的犹豫,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这样吧……我可以提出一个‘代价’。”
“如果你们成功杀死了『白鲸』,或者说它心脏中的那个东西——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请你们回来,找到我的尸体,带走我的冒险笔记。”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认真,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我希望……我的故事能被人带出去,能够继续流传下去。这就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愿望了。”
他将疲惫而复杂的目光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庞,似乎在寻求一个承诺。
“…………”
塞蕾娜与提摩西、思裴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思裴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祂的直觉告诉祂,穆萨德尔没有说谎。
深吸一口气,塞蕾娜终于做出了决定。
“好……”她郑重地点头,“我相信你。”
“那就开始吧。”
穆萨德尔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混合着疯狂与兴奋的笑容。只不过这一次的笑容里多了一分决绝。
“事不宜迟。我知道通往心脏区域的路径,但我从未踏足过那里。”他快速说道,“那是唯一的通道……但我的直觉一直在尖叫,告诉我一旦进去就必死无疑。所以我始终远离那里。”
“所以,我无法告诉你们关于心室之内的情报。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
“在你们进去之后,我会炸毁通道入口,尽可能为你们阻挡追兵,然后……”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会去了结他们所有人。”
“等到『白鲸』,或者说那个『原罪』真正死亡之时,我不知道这些被深度同化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不希望他们最终异化成怪物。”
“至少……我想让他们能以‘人类’的身份获得安息。”
“那就……谢谢了。”
塞蕾娜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这是一场过于沉重的交易。
“哈……”
穆萨德尔不再多言,他抬起右手,掌心之中刺眼的电光开始疯狂汇聚,发出噼啪的爆鸣声,映照着他此刻混合着平静与疯狂的神情。
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咧开,猛地将手中的雷球按向身旁的舱壁!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撕裂了此刻的寂静。
耀眼的雷光如同狂暴的洪流,轻而易举地撕裂了厚重的金属舱壁,炸开一个巨大的破洞。外面那泛着紫红色幽光的、如同生物腹腔般的诡异景象瞬间映入众人的眼帘。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被发现了——”
舱室内其他的地方传来隐约的骚动。显然,谢识他们已经被惊醒了。
“——那就让这场最后的冒险,来得更加张扬、更精彩刺激一点吧!”
穆萨德尔大笑着,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从那破洞中跳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外部迷蒙的光影之中。
“跟紧我!”
他的呐喊声还在舱室内回荡。
“哈哈!这是我穆萨德尔……最后的伟大冒险了!”
…………
塞蕾娜等人紧紧地跟在穆萨德尔身后。
通道并非坦途。脚下的“地面”湿滑而富有弹性,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活体组织上,四周肉壁不时痉挛般地收缩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紫色的脉络如同扭曲的树根遍布四周,搏动着不祥的光芒,越往深处,这种侵蚀的迹象就越是触目惊心。
穆萨德尔对这里似乎极为熟悉,他灵活地避开那些分泌着腐蚀性粘液的肉瘤区域,选择相对坚实的路径快速前进。
他的速度极快,时不时抬手射出一道刺目电光,将前方突然垂落阻挡的、如同触须般的组织炸成焦炭。
“快点!再快点!”他头也不回地催促,声音在空旷而怪异的腔道内回荡,“谢识他们已经被惊动了!那个心脏里的东西肯定也知道你们来了!”
身后的远处,隐约传来混乱的呼喊和奔跑声。谢识和他的船员们果然正在追赶而来。
这段路程并不长,但却仿佛过了很久才到达最终的目的地。最终
突然,在越过了一道肉瘤之后,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瓣膜般不断开合的肉膜洞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洞口深处弥漫着令人心悸的紫色光芒和磅礴的能量波动,仅仅只是靠近,就感到灵魂都仿佛要被撕碎于其中。
“就是那里!”穆萨德尔猛地停下脚步,指着那搏动的洞口,语气急促,“穿过那里就是心室了!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快进去!”
塞蕾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带着许多复杂的思绪。
但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
“保重!”
说罢,她毫不犹豫,率先冲向了那如同巨口般的通道。
思裴斯、提摩西、艾莉森和莉娅拉紧随其后,身影迅速被那混合着猩红与幽紫的光芒吞没。
就在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心室通道入口的瞬间——
“轰!”
一道巨大的雷霆猛地砸在通道入口的上方,震得整个空间剧烈摇晃,大量的血肉组织和碎块簌簌落下。
“…………”
通道入口处,烟尘与血肉碎屑尚未落定。穆萨德尔背对着那幽深、搏动着的通道入口,独自面对着他曾经的“同伴”。
谢识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背叛与无法理解的痛苦。
他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显然是在刚才的爆炸冲击中受了伤。
“穆萨德尔!你疯了吗?!”谢识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嘶哑,“为什么?!为什么要帮那些外人?!为什么要毁掉我们的希望?!”
他身后的船员们同样情绪激动,他们手持着各种简陋的武器,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怒火和一种信仰被摧毁的痛苦。
他们无法理解,这位最早的同伴,为何会突然倒戈,阻断他们通往自由的道路。
“还有挽回的余地!”另一名船员大喊着,试图向前冲,“让开!我们必须去阻止她们!不能让她们害了‘祂’!”
“挽回?”
穆萨德尔笑了笑,笑声干涩而嘶哑。
他向前一步,挡住了通往破碎入口的道路。
“你们还不明白吗?从来就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我们早就该死了,只是迟迟还不肯腐烂罢了。”
他环视着那一张张或因愤怒、或因恐惧、或因侵蚀而扭曲的面孔,终于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抛向他们。
“根本就没有什么‘白鲸的意志’在与原罪抗争!那一直在‘安抚’你们、‘鼓励’你们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白鲸』!”
“那个东西圈养着我们,用虚假的希望给予我们慰籍!它给你们希望,只是为了让你们更安稳地待在这里,仅此而已!”
然而,长期的洗脑和对虚假希望的依赖,让这些人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真相。
绝望的的氛围逐渐弥漫开来,反而激发了他们歇斯底里的疯狂。
“谎言!”
“叛徒!”
“杀了他……把他碾碎!然后冲过去!”
扭曲到偏执的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嘶吼着,如同失去理智的兽群,不顾一切地冲向穆萨德尔,想要越过他,冲向那已然坍塌的通道。
“…………”
穆萨德尔沉默着,不再言语,周身随即骤然爆发出璀璨刺目的电光!
“轰隆——!!!”
雷霆瞬间炸响,在这相对封闭的空间内肆虐。
电流的爆鸣、血肉的焦糊味、短暂的惨叫声瞬间交织在一起。
这些被严重侵蚀的船员早已失去了曾经大部分的力量。在那狂暴的雷霆面前,他们的躯体脆弱得不堪一击。
…………
战斗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分钟。
雷光渐熄,血色的雾气却缓缓弥漫开来。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焦黑的躯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现在,还能站着的,只剩下了穆萨德尔和谢识两个人。
穆萨德尔的情况极糟。他身上有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最严重的一处在腹部,紫色的血肉组织正试图蠕动着修复,却被他粗暴地用手按住。
谢识仅存的那只手臂紧握着一柄断剑,另一只手臂齐肩而断,伤口处却没有流血,只有扭曲的紫色肉芽在蠕动。
“为…什么……”
谢识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崩溃的哭腔。他死死盯着穆萨德尔,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穆萨德尔……你对我们就……就没有一点感情吗?!我们一起在这里挣扎求生了这么多年……你就……你就真的能下得去手?!”
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断剑指向穆萨德尔,崩溃的声音逐渐扭曲变形。
“汉克最开始总是省下自己的食物分给别人……莉娜直到失去意识前还在试图维修那台破旧的净水器……大家……大家明明都那么努力地想活下去!都那么相信着未来!你怎么能……你又怎么能这么做啊啊啊啊!!!!”
愤怒和绝望给予了他最后的力量。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断剑刺向穆萨德尔的胸膛!
穆萨德尔没有躲闪。
“噗嗤——”
于是,断剑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剑,又看向近乎疯狂的谢识,眼中竟流露出一丝带着悲哀的疲惫与……释怀。
“正是……因为还有感情……”他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谢识……我才必须……这么做……”
“我不能看着你们……最终变成那种东西……不能让你们的灵魂……连最后的作为‘人’的形态都保持不住……”
然而,此时的谢识早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世界的崩塌和身体的剧痛让他彻底陷入了疯狂与混沌,他只是徒劳地想要将剑更深地刺入。
穆萨德尔看着谢识那张混合着疯狂与痛苦的面庞,终于不再犹豫。
他抬起颤抖的、萦绕着最后雷光的手,轻轻按在了谢识的额头上。
“……安息吧,舰长。”
刺目的白光一闪而逝。
“轰———!!!”
刹那间,谢识的头颅如同破碎的西瓜般爆开。血雾弥漫,无头的躯体晃了晃,重重地向后倒去,手中的断剑也随之从穆萨德尔的胸口拔出。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只剩下了穆萨德尔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他踉跄几步,靠在冰冷粘滑的舱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胸口的创伤血流如注,那些紫色的组织更加疯狂地试图涌上来修复,却被他用焦黑的手一把抓住,狠狠地撕扯下来!
“我才不需要……你的施舍……”
他咬着牙,忍受着剧痛,将那蠕动的血肉扔在地上。
他艰难地挪动着,从怀中掏出那本用劣质布料和骨片订成的冒险笔记。他颤抖地翻开,却发现早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再无空白。
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苦笑。
他撕下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角,用手指蘸着从自己胸口不断涌出的、尚且温热的鲜血,开始在那块布片上艰难地书写。
他写下自己最后的发现,写下这场绝望的终结,写下他对这场漫长冒险的告别。
完成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血色的最后一页,用最后一点力气和真正属于自己的血肉,用力粘在了笔记的末尾。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头重重地靠在舱壁上。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涣散,呼吸也变得如同破风箱那般艰难。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那本摊在他膝上的冒险笔记的最后一页———那张刚刚粘上的、浸满他鲜血的布片突然无风自动。
细微的、湛蓝色的电弧毫无征兆地在血字之上跳跃、闪烁,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电弧如同精妙的刻笔,在血污与布纤维之间游走、灼烧,留下焦黑的痕迹。
那痕迹迅速组合、成型,最终化为一行清晰的文字:
[辛苦了。我的神选。]
穆萨德尔涣散的瞳孔中,最后映照出那一行雷光勾勒的文字。
“每段旅途都有终点。”
“…………”
他闭上了双眼,那张被血污、疲惫和疯狂刻满的脸上,艰难地,缓慢地,浮现出一个无比复杂、却最终归于平静与释然的微笑。
“哈……”
终于,他那颗破碎的心脏,缓缓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