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羡在夜里做了一个梦，那梦如一面摔碎的铜镜般支离破碎。
前一刻还梦见他入京赶考，却名落孙山，狼狈归乡，让人看尽笑话。
下一刻，又梦见他头戴花冠，腰缠红带，手里握着一杆喜秤，揭开轻纱床帘，床上坐着娇羞动人的新娘子，他就要探出喜秤去揭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
“江兄！江兄！快醒醒。”
江羡被人从梦中叫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入目的是一张下巴长着块毛痣的男人。
“你是……”
“我是王五啊，江兄你看书看痴了吧，天亮了，快走了。”
王五说罢，开始收拾起书箱，把已经翻得透烂的四书五经全都塞了进去，口中不断碎碎念念。
“这次科考我定能中榜，得到荣华富贵，从此再没有人可以看不起我王五！”
江羡环顾四周，发现他身处一间客栈，面前的木桌上堆满了书，还有一本上面淌了口水渍，显然他昨晚的梦就是枕着这本书做的。
他又去看那一直喋喋不休，对科举高中执念极深的王五，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山中野庙露宿风餐，而他手里还捧着一本书经。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看你真是要好好歇歇，读书快读傻了，我们要入京科考啊，这是我们第五次参加考试了，要是再不中，怕是你家中娘子也不要你了。”
“我居然有娘子了？”
江羡觉得王五才是疯了，怎么尽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胡话。
“是啊，咱们难兄难弟考了五次都不中，我的娘子已经让我给气跑了。”，王五瞪了江羡一眼，语气酸溜溜的。
“那顾家小姐对你倒是一往情深，生死不弃，这次你出发前不是还立下誓言，一定要考取功名，回乡明媒正娶，让她过门。”
“卿儿姐？”，江羡呢喃。
“少在这儿肉麻，我是定要考中功名的，要让那个势利眼的婆娘后悔当初弃我而去！”
王五显然对那位抛弃他的娘子恨之入骨，每每念及，都是面目扭曲，语气凶狠。
他对江羡说：“我是真心羡慕你，能得到这么一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娘子，你要是这回还是考不中，就回去娶了顾娘子吧，别让她空等了！”
对，他这回是要入京参加科考，也难怪他会梦见自己的新婚之夜，原来……他是要考取功名，好回去娶了在红叶城盼他归家的顾娘子，他的青梅竹马，卿儿姐。
江羡揉着额头，只觉着头昏脑涨，思维像是搅在一团浆糊里，许多东西支离破碎像是摔碎的铜镜，他只能根据一点蛛丝马迹胡乱拼凑出一面新镜子，尽管里面的人满是瑕疵，但那确实是他。
王五在旁边催了又催，怕误了时辰，江羡只好赶忙收拾好书箱，与王五一同入京城赶考。
两人一直走到太阳快要落山，终是看见了京城那巍峨矗立的城墙。
明明王五说两人已经考了五次，江羡却觉着他好似第一次入京科考时那样兴奋，对高大城门内的一切都抱有憧憬与好奇。
他们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城内，江羡似乎听见耳边传来王五的声音，却根本听不真切，四周腾起了阵阵白雾，他心中对京城的一切那样好奇，但可惜还是没能看上一眼，眼前的一切就都变得模模糊糊。
江羡再次看清四周的时候，王五已经不在身边了，而他手里握着一支笔，面前是一张木桌，一盏蜡烛，逼仄压抑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了眼桌上的考卷，忽然意识到这是正在考试，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就急着往考卷上落笔，生怕耽搁了时间，似乎极其想要考中功名。
这明明并不是他心中所想，可身躯好像被一种偏执的念头填满：他一定要考中功名，回红叶城娶爱他的顾娘子进门。
他看不清题，却落笔如飞，直到考官敲鼓收卷，他才抽空了力气般躺在了座椅上，白雾又从周遭笼罩而来。
眼前画面飞转，等回过神来，江羡已站在拥挤的人潮中，在视线前方有一张榜，上面刻着许多人的名字，他从头看到尾，最后一位瞧见了王五的名字，没见他的。
他失魂落魄的朝人群外走去，而王五则是喜极而泣，涕泗横流，整个人兴奋的快要晕厥过去。
江羡不知道王五最后做了什么官，他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回到了红叶城，其他人看见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就知道王五中了，而他肯定落榜了，纷纷都在背后议论，可惜顾娘子那样的美娇娘偏偏看中了一个根本没有才华的酸书生。
他感到悲伤，又无地自容。
却不知这种情绪是因为他太得到功名去做官而落榜，还是因为没做到誓言拿功名迎娶顾颜卿。
江羡就这样忍受着一路的白眼回了顾府，他看见他心心念念想要迎娶的顾娘子就等着门口翘首以盼，等他回家来。
所有人都笑话他是个多年考不中的酸书生，就连顾府的下人也瞧不起他，唯独她的青梅竹马顾颜卿自始至终都是那样温柔。
“考不中就下次再考好了，我信羡郎一定能中榜，我会一直等着羡郎考上功名回来娶我。”
顾颜卿生的皮相绝美，人更是温柔大方，她像是水儿般包容他，爱护他，从不苛求他一定要考中功名才能娶她，她想要的只是自己这个人罢了。
有这般爱着他的娘子，他怎么好意思让女儿家空空逝去大把花花年华等他？
江羡兀自生出一股强烈的愧疚，他背着书箱跑到伙房，一把火烧了书，然后抱住了她的卿儿姐。
他简直对不起顾颜卿，心里只想要弥补对方。
“对不起，我们成亲吧。”
江羡听见女人在他耳边温声轻笑，湿热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那……羡郎还走么？”
他语气坚定，“不走了，我哪儿不去，我要陪着你。”
“好，我们要在一起，今后长相厮守。”
顾颜卿拉着江羡到了一尊菩萨像前，他一直知道顾颜卿是信菩萨的，每次入京科考都会为他在菩萨面前祈福。
这是江羡第一次进这间菩萨堂，也是第一次看见顾颜卿拜的菩萨本尊，她拜的菩萨像很怪，认不出是什么菩萨，也不知是什么木头雕成的，通体漆黑，又很油腻，菩萨像的五官很模糊，像是被石头磨平了一样，菩萨座下的东西也不是莲花台。
那台座似乎是有许多只手向上伸着，把菩萨本尊给撑了起来，又好像是要扯着菩萨往下坠，那些手臂虬结、扭曲在一起，最后成了一个圆形的，极为精致的台座，简直是鬼斧神工，仿佛那些手臂能够如同活物般扭动。
顾颜卿在菩萨像面前对江羡说：“羡郎，愿意在菩萨面前发誓么？菩萨娘娘一定会祝愿我们的。”
江羡望着那尊菩萨像，兴许是盯久了，他头又开始发昏，仿佛真的有东西在他脑袋里搅拌。
他脑袋空空，明明只是简单的两句话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他只能看向顾颜卿，有些艰难地问她，“我……我要说什么？”
顾颜卿并没有觉得奇怪，她微笑着走到他跟前，温柔替他整理好领口，梳理头发，仿佛真的已经成为了一名尽职尽责的妻子。
她走到江羡身后，和他贴着脸颊，唇间溢出的暖香在他鼻尖萦绕。
顾颜卿抓住他的手作出双手合十的祈告，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那声音就好像顺着耳道钻进了他的脑袋里，成了唯一的声音。
“你要说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想永远留在红叶城，这样我和羡郎就不会分开了。”
江羡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这句话，明明就连想眨下眼都要花上半天功夫，他却很快念出了这句誓言。
他刚刚念罢，菩萨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他走出去，看见外面站满了人，有老张头和小青，顾府上下所有的下人都在，还有红叶城里的居民，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望向他。
这些刚刚还在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此刻竟然都微笑着祝福他，他们手里提着火红的灯笼，甚至还有人扛着喜轿，喜庆的囍字贴满了顾府上上下下每一处角落。
顾颜卿也走了出来，她从身后搂住他的颈子，手儿扶上他的脊背，口吻温柔，又透着几分娇羞，实在是令人心动。
“羡郎，我们今日拜堂……成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