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酒肆,正是晌午,酒劲欢热。
“近来听说了么?女帝微服私访,监查天下。”
“也没见把那些贪官污吏全抓起来,光说不练假把式,做做样子罢了。”,有人义愤填膺道。
有人胆子小,嘘声警告道,“祸从口出,天子岂是我们能议论的。若女帝恰好到了此处,正在这酒馆里喝酒,你们这些家伙,我看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杀头。”
粗犷喧嚣的笑声在距离城池百里的一间茅草屋里爆发出来,大概谁也不会相信高高在上的天子会出现在这儿荒郊野外的酒肆里。
“江羡,你今日要讲甚故事?”
没了话头,满脸胡子拉碴的大汉将酒碗拍在桌上,大声喝道。
大汉望去的方向,一名少年书生正在柜台前把铜板一字排开,与店小二为了几枚铜板闲扯了半天,最后要了一碗面食。
那青年终于从柜前转过身来,身上衣着确如书生般寒酸单薄,却生了一副俊美矜贵的皮相,双眸乌黑泛着明亮光泽。他扫视那些眼神颇为期待的酒客,淡淡开口道。
“这些日子故事都讲的差不多了。”
“你那些凡人一朝顿悟成仙,八神仙过海,大羿射日的故事实在是有趣,哪怕只是随口编来,也实在是漫无边际,令我觉着神乎其神啊,总感觉你像是去过仙界一样。”
大汉接着高声嚷道,“再讲一个吧,给咱们听高兴了,请你吃肉!”
江羡沉吟片刻,轻拍桌面,“仙人的故事讲腻了,我这儿倒有个听人说来的凡间故事。”
“快讲快讲。”
众人都知道,这句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是江羡一贯的开场白。
“诸位可知这当今女帝是如何坐上皇位的?”
话头一抛,立刻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中青年。
“如何?快说快说。”
江羡端着面碗,不急不缓地嗦了一口。
“弑父夺位。”
喧嚣热闹的小酒肆静了一刹,突然有人用衣袖草草擦了下嘴,拍下几枚铜板,开始收拾起行李。
“这故事想必精彩万分,可惜在下无福消受,先走一步。”
“着急赶路,望诸位听得开心。”
“酒足饭饱,走了走了。”
几个胆子小的已是脸色苍白,扶着门出了酒肆,不大敢听下去这所谓听人说来的故事,都说女人心窄如针眼,哪怕做了帝皇,又能宽泛到哪儿去?
是真是假,一旦有人传了出去,万一秋后算账,都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无福消受的。
“此处没有官差,但讲无妨,别让那些草包扫了兴致。”
走了批胆小的,正堂几桌胡子拉碴,匪气十足的江湖客倒是大饮一口烈酒壮胆,催促那说书青年接着讲下去。
江羡润了润嗓子,声色淡定,仿佛只是在讲一个逗乐小孩的幼稚故事。
“诸位莫急,待我慢慢说来。”
片刻之后,那些酒客竟真的听入了神,那少年抑扬顿挫的声线回荡在酒肆内,将这当今女帝弑父夺位的谋逆故事抽丝剥茧般徐徐展开,条理清晰,逻辑流畅,仿佛他就是其中亲身经历之人。
眼下酒肆楼下人听着热闹新奇,楼上人就不那么快活了。
一间上房,酒肆掌柜正揣着手站在门前,已是满头大汗,头晕脑胀,快要晕厥过去了。两名护卫也面面相觑,无人敢出一声,却都竖起耳朵听着房内的动静。
上房内,角落里站着两名瑟瑟发抖的侍女,此刻只恨她俩生来不是聋子,听到了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怕是人头不保。
两人中机灵点的一个鼓着胆子走上前,愤懑道,“一介庶民胆敢在此妄谈国事!陛下莫要动怒,奴婢这就差人把这群刁民抓起来,律法处置。”
正坐堂中的,竟是一个女人,着一身雪白劲装,慢悠悠地饮酒。
看似温和,却也蹙着一双弯如秋影的细眉,艳丽的凤眸泄露杀意,却也拦不住那无可挑剔的美丽,艳媚无双,像是用重的画笔堆砌彩墨勾画出的卷中人。
轻纱摇曳,女身婀娜,却又露出几分男儿的桀骜冷峻,美得睥睨张扬,威严凌厉。
“律法?我大玥何时有不让百姓说话的律法了?”
“可…这是信口雌黄,拿皇室当做谈资,流言四起,恐危害皇室颜面。”
“万一…他所言非虚呢?”,南宫初月轻瞥了婢女一眼,淡淡道,“那孤要杀的…可不止楼下这些人了。”
婢女顿惊一身冷汗,叩首跪下,“小的多嘴了,陛下饶命。
“这人做什么的?”
“看样子是个书生,来赶今年科考的,三天两头来酒肆讲故事挣点碎银两。”
南宫初月这才凤眸微低,垂望向楼下一众聚精会神的听客,和那书生侃侃而谈的从容。
弑父夺位,这可是足够颠覆皇权的禁忌。
她不得不承认,那人说出这四个字时,她心乱了,竟恐惧藏匿已久的真相就这样被人轻描淡写的挖出来,那句轻飘飘的弑父夺位如快刀入肉,刹那间鲜血淋漓。
“孤倒要看看,这弑父夺位的故事能荒唐到何等地步。”
……
江羡手中无惊堂木,自把吃空的海碗扣在桌上,压的场中又是一静,拖长尾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欸,你小子…”,络腮胡大汉听得入神,顿时一急,撒下一把钱币,“老子不差钱,莫要吊人胃口,真是可恨。”
江羡摇摇头,唇角笑意慵懒,“各位海涵,今日还有书要读呢,来日我可是要金榜题名的,万万不敢松懈。”
“你小子净会编些故事糊弄人,倘若金榜题名可是要面圣的,圣上要是知道你私下如此编排她,怕是诛你九族也打不住。”
“随口胡诌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偶然。圣上乃是天生帝皇,海纳百川,不会与我这等穷苦百姓计较的。
江羡捡起赏钱,勉强够他路上的盘缠,便转身收拾书箱。
这时掌柜从楼上颤巍巍下来,拦住了江羡。
“这次怕是不会回来了?”
江羡微笑道,“考试临近,还是先住进京城安心。”
他花了几月时间,一路走走停停,且游且赏且玩,从边远的红叶城到了脚下的清江郡的荒外地界,再往前走出了清江郡,便是京城了。
“那…”,掌柜搓搓手掌,磕巴着说,“能不能给我这小店留副字画,日后若是真如你所说金榜题名,也让我这小店沾沾光。”
“还是掌柜的你有眼光。”,江羡大喜,从书箱里抽出一幅早就写好的字来。
“掌柜的,不要你九百钱,也不要你八百钱,只需三百钱足矣。”
“再提个名吧。”,掌柜已是有些不忍,连他那几枚铜板都要斤斤计较的小气性格,眼下竟利落掏钱,还觉着实在是对不住这常来店里的穷书生,害他送命。
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口不择言,来年今日我一定会为你上香的。
“成,这日后定能买个好价钱,掌柜的你会有大富贵的。”
江羡并不嫌麻烦,在字画上题好大名,赠与掌柜。
掌柜捧着字画,竟一副感激涕零的作态,无比抠门的他拎出大包小包送给了江羡,有肉有酒,甚是丰盛。
“无以为报,这些干粮你拿去,定要吃好喝好,早些上路去吧。”
江羡觉着掌柜这话吉利又不那么吉利,却也没计较。
他将那三百钱递还给掌柜的,认真叮嘱道,“我要走了,怕来不及,这些钱你送到酒肆朝南三百里的寺庙中,那里收养了一群流民,你把钱赠与他们。”
“他们认识你么?”
“认识,但不知我名,你也不用告诉他们。”
“这是为何?”,掌柜不解。
江羡面色平淡,轻笑道,“做点好事,积攒阴德,保我科考高中。无名功德最是有用,他们知道我姓甚名谁兴许就不灵了。”
“我懂了。”,掌柜点头,心想原来你只是为了临时抱佛脚,想必才华也是一般。
江羡走后不久,掌柜就说要歇业,不接新客,送走了酒肆内最后一批客人,恭敬地等在楼下。
不多时,南宫初月从楼上下来,前后跟着侍卫婢女,她从掌柜手下拿过那副字画,端详了一番。
“字真丑。都说字如其人,我看也不尽然,浪费了这一副好皮囊。”,南宫初月似有了什么新奇点子,抿唇轻笑,问众人道。
“你们猜他能中状元吗?”
“陛下,今年几大门阀人才辈出,竞争激烈,况且……奴婢看这刁民也不是什么有才有德之人……”
一旁的婢女急忙答道,话到一半想起江羡刚刚赠钱财给流民的举措,也不算无德,可倘若是为了积攒阴德保佑自己榜上有名,那比无德还要可恶,是令人唾弃的伪君子。
“可惜了,孤倒是希望这些庶民能将官宦门阀的家族踩在脚下,撕了他们的遮羞布,让孤在朝堂之上不必这般捉襟见肘。”
南宫初月叹息片刻,坐在帝皇之位,反倒是把自己关进牢笼,实在有太多身不由己,鞭长莫及的遗憾。
她很快又笑起来,唇角轻翘,霎时美俊勾人,引得一旁同为女子的婢女也是忍不住俏脸一红。
“你们说他要是没中状元,一介草民倒也没什么动不得的,孤就把他这身好皮囊扒下来,做成人偶供人观赏,好好治他这诽谤造谣之罪。”
说罢,南宫初月不禁感叹道,“孤真是宽宏大量,这本是诛杀九族的大罪,便宜这穷书生了,你们看如何?”
场中后背皆是一身冷汗,只能暗自苦笑。
他们皆是第一次服侍陛下,初见真人便惊叹颇有帝王之风,这时才突然想起京城流传女帝心狠手辣,残忍嗜杀,看来真人比及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陛下当真奇思妙想,此计甚妙。”
“微臣附议。”
“草民惊叹。”
南宫初月眉眼弯弯,俊美凌厉的面容此刻竟笑出了几分可爱,眼神却始终冷若冰雪。
她随手扔掉字画,冷冷道,“那便如此吧,看看这胆敢诽谤皇室的人,到底有几分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