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
纸张与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宽大的外套被割裂、切破。
收在夹层内的薄薄小册子跌落而出,在刹那间被斩碎成飘零破碎的纸片。
“咚。”
沉重的坠地声。
两具滚倒在地上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摔成一团。
上衣被削得残破不堪,如断线人偶一般的罗兰,眼神空洞地趴在地面上,好似一具冰凉的尸体。
“真是被你这临阵掉链子的死杂鱼害惨了……”
放弃了手中兵器,飞身将他推开的约瑟咬着牙站起,眼睁睁看着自己落下的武器被恶魔握在了爪中。
“嘻嘻!哈哈!犹豫了!他犹豫了!连你的帮凶都不相信你!勇者!勇者!勇者!”
一阵尖锐、刺耳的嘲笑声,从虫形恶魔的口器中涌出。
“……啰嗦。”
拾起了罗兰手边的长剑,银发少女摇晃着站了起来。
成片的阴云包拢住残月,压迫出天地下无穷尽的黑。
闪烁的惨白街灯下,零落的残破纸页被鲜血染成了刺目的红。
娟秀清丽的笔迹,已然被污得难以分辨。
寒风吹过。
破碎的纸片在少女蹒跚的脚步间飘摇而过,迷失在了周围的阴影中。
“……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我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从来就不需要……什么信任……!”
额前随风轻舞的白发,在她阴郁的小脸上遮蔽出半片化不开的阴影。
那眉心的徽记,在一瞬之间变得彻底凝实、清晰可见。
“死!死!死!杀人凶手!屠村恶魔!发烂发臭的人形脓疮!死!勇者!死!”
猖狂的大笑声里,虫形恶魔拾起了地上的长刀,朝着少女头顶劈去。
带起凌冽风声的巨大刀刃,迎着少女的头颅斩落。
那一刻,她抬起了头。
令人触目惊心裂痕的、蛛网般的裂痕,不知何时已然爬满了毫无生气的金色眼瞳。
“……死。”
与那尖锐嘶吼截然相反的,细微的低语声。
下一刹,剑光一闪。
风停了。
惨白的月光,忽然在残破的大地上照出了一条刺目的银光裂缝。
这一瞬,仰望着恩多尔城天空的很多人忽然发现——
不知何时,乌云从某处被分开了。
一道倾泻出月光的缝隙,如云层被剑刃留下的伤口一般,在黑夜里浮现。
月华将地面的青血映得透亮,也照亮了横断成两截的虫形恶魔。
丑陋肥硕的身躯,朝着地面轰然倒下。
紧握着长剑的银发少女,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青色的血浆污了她素白的裙角。
被喷溅上血渍的纤细双手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与她那近乎破碎的眼眸相似的裂痕。
如一块将要碎裂的白玉。
“好累……”
一声疲惫的低叹。
拖着长剑,约瑟摇摇晃晃地踏过地上的血泊,踩过恶魔的血肉,穿过了周围逐渐散去的幽暗。
然后,站在了一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黑袍人面前。
“不……不要杀我……不要……”
对着颤抖着抱住头的黑袍人,约瑟抬起眼皮,淡漠地陈述着。
“这里,还有一只漏网之鱼啊?”
手中剑刃高高举起,就要朝着黑袍人劈落。
“噫——!!”
黑袍人害怕得一下把头埋进了腿间,如鸵鸟一般瑟缩着。
然而,这一击却久久都没落下来。
一只沾着血迹的手,抓住了约瑟的手腕。
“够了,约瑟。留下一个活口是好事,我们还需要审问他们的来历。”
扶着身边的路灯,勉强站定的罗兰在后方拉住了约瑟的手。
“……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剁了。”
约瑟头也不回、逐字逐句地说。
“我不会放手的。弄清楚这些家伙为什么加入魔王军、在深渊内部的见闻,还有……他们为什么能精确把握到我们的行踪,都非常重要。”
罗兰分毫不让地沉声道,
“这家伙活着对我们很重要。即使你想对他做些什么,审完了再动手也不迟。
“别再继续做错事了,约瑟。”
“再?”
银发少女喃喃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似是有些茫然地问,
“为什么是‘再’?我做错了什么事?罗兰?”
“我……”
就像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般,罗兰张着嘴正想要解释。
然而,他的耳边却传来了约瑟那似乎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话语声。
“果然,你信了那个虫形恶魔的话,对吧?
“你也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带人屠村的刽子手,对吗?”
“不对!也许我以前有那么想过,但认识你后,我从没有……咳咳!”
罗兰急切地想要说下去,却因为伤势而说到一半便连连咳嗽,甚至咳出了血沫。
而他本来满腹的言辞,也被约瑟接下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回了肚子里。
“那为什么……你刚才为什么,在可以给出最后一击时犹豫了?”
“那是,因为我、我以前……”
罗兰张了张嘴,竟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应,又该从哪里说起。
盘旋的痛苦回忆像是山,将他的话语压实在了喉咙里,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而少女平静的质问,还在继续。
“你当然不用解释——只是因为你在怀疑我,所以你犹豫了。就因为那个怪物的话,对吧?
“是啊……即使被你怀疑,我又有什么好申辩的呢?
“全世界都知道,‘勇者’就是个杀人魔、就是个变态人渣——你会那么想也是无可厚非的。
“而我要说,你就是个虚伪的骗子。”
不知何时,握着少女手臂的手颤抖着放开了。
举剑的手臂无力地垂落,鲜红的血珠顺着白皙的肌肤往下淌去。
身前的黑袍人,不知何时已消失在了原地。
然而,无人在意。
银发少女转过头,近乎破碎的金瞳直勾勾地盯着身后的男人。
那眼瞳中,写满了迷茫、失望、悲伤……还有愤怒。
遍布裂痕的金色眼眸,随着少女的话语不安地颤动着,修长的睫毛悲哀地低垂下去。
“既然都是这样想的……既然最后都是这个结局……你那时又何必要假惺惺地说什么‘我需要你’?
“恩多尔家的人,到底都是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
“你,和你的哥哥,都只把我当做一条没用了就能一脚踢开的野狗而已。
“所谓‘同伴’,所谓‘信任’,所谓‘助力’,根本就是你们花言巧语编织出的谎言!
“我会被同一套骗到两次……真是蠢透了。”
而此时,看清了约瑟眼瞳惨烈变化的罗兰顿时心神剧震。
“约瑟!你的眼睛……!!不好,得赶紧让皇姐来才行!”
“滚开!”
一把拍开了罗兰想要搀扶住她的手,银发少女摇摇晃晃地退出几步远,不断地摇着头,失去血色的唇瓣紧紧抿着,
“哄小孩的把戏,我已经受够了……反正我只是个用完就扔的道具而已,对你而言怎样都好吧?
“把你的虚情假意,给我放远点。
“别跟上来!你这种人,真让我恶心……”
在刚要迈出脚步就被喝止的罗兰眼中,银发少女踉踉跄跄地逐渐远去。
孤寂单薄的背影,独自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中。
怔怔望着远处,罗兰只觉得脑中一团浆糊。
强烈的虚弱感涌来,令他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金发染上了手间的鲜血,凌乱狼藉,赤瞳紧紧闭着,嘴唇紧抿。
“……搞砸了啊。”
用力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罗兰疲惫地自语着。
那天晚上,约瑟没有回到二皇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