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帮我吧，约瑟！一起改变这个世界吧！”
“臭小鬼！把你的脚从我大腿上挪开啊！”
“自求多福吧，师父大人。”
自记忆的深海之中，话语自漆黑无光的水面下一句接一句地上浮。
在涌动的黑蓝色水面之上，染血的熟悉面孔肆意扭曲着。
“……抱歉，约瑟。”
刺目的鲜红在水中晕开，荡出一道道漾着血腥味的暗波。
就连那句带着惨然之意的话语，也在血红泡泡不断泛起又破灭、如被煮沸般翻腾的水面间崩碎、飘零。
“没有机会，和你再说‘抱歉’了。”
心中骤然一紧，难以自制地朝着水面那坏灭的幻象扑去——
“罗兰！”
伴着焦急与茫然，那个名字终于从床上猛然坐起的少女口中吐出。
背后汗湿一片。
大口大口喘息着的银发少女，大睁着的金瞳在颤抖中慢慢恢复了平静。
没有什么浑身染血的男人。
在约瑟眼前的，只是在床边拿着毛巾，一脸慌张的小修女蕾蓓尔，还有帐篷外刺耳的风声而已。
这样啊……是梦啊。
枕头被汗水所浸湿，少女身上薄薄的睡衣都贴在了汗湿的光洁背部上，隐隐透出里面的胸衣。
“喂，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个情况？罗……二皇子救出来了吗？”
猛地凑到了小修女的身前，约瑟连珠炮似地质问道。
“没…没有。”
小修女怯生生地回答，
“您…您昏过去后，只过了几小时而已。
“主教大人看过圣所里的情况以后，就回指挥部那边继续开会了。那边为了讨论怎么救人，好像吵得很厉害……”
吵？
他们现在还有闲情逸致聚在一起扯皮？
一群酒囊饭袋即使聚在一起讨论个三天三夜，又能成什么事？
等他们扯出个成果，恐怕那条杂鱼都变成冻鱼干了吧。
“圣…圣女大人喵……您问这个，是想……”
蕾蓓尔不安地来回顺着自己的猫尾，低着头犹豫地问。
然而，这句吞吞吐吐、不甚坚决，甚至都没能说完整的话语，却将让约瑟一下子呆住了。
是啊……为什么，我——
我究竟，是想做些什么呢？
帐篷的门帘，在刮骨的霜风中摇晃如田间的东倒西歪的稻草，被吹得呼啦作响。
这阵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小修女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有些委屈地缩着肩膀，低下的脑袋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圣女大人的脸色。
而无论她看了多少遍，约瑟都仿佛石像般静默着。
银色的发丝如帷幕般垂下，遮住了她的神情，让人看不清她那阴影中的脸，究竟出现了什么样的变化。
苍白的小手死死攥着盖在身上的薄被，就连青色的血管也隐隐透出。
那凄寒的风反反复复的徘徊在门帘之外，伴着漫天飞舞的霜雪席卷出纷乱喧杂的怒号，又似是一同发出彷徨不定的悲鸣。
风雪犹如怒涛，天地淹没在海般浓郁的黑暗。
摇曳着昏暗烛火的小帐篷，仿佛随时会倾覆的孤舟。
“铛。”
被钻入帐篷内的冷空气吹动，摆在桌上的小巧女神像翻倒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啊！女…女神大人喵……”
小修女正要去捡起那掉落的神像，却听见了“嗖”的一声。
待她回过头去，只见到圣女大人一言不发地快速穿戴起了衣物，并不断往自己的外衣口袋、夹层内塞着些什么。
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圣…圣女大人喵，您要去哪？外面风很大的！”
蕾蓓尔有些急促地问。
尽管她并没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但某种不详的预感还是萦绕在了她的心头。
“……我去圣所那边，为二皇子殿下祈祷。”
平静地解释了一句，银发少女的动作丝毫不停。
“但，外面天气那么差，还是——”
“我去祈祷，很快就会回来。”
约瑟直接打断了小修女的话。
和那双平静的金瞳对视了几秒后，被其中所蕴含的某种“意志”所压制住的蕾蓓尔，只好呆呆地点了点头：
“哦……哦。”
金瞳移开。
一声临别的宣告都没发出，收拾完毕的约瑟抬手揭开了帐篷的帘门——
“呼——”
寒风卷着苍白的雪花，刮过了她的脸颊。
一片漆黑。
前路在风雪与幽暗中被掩埋，难以分辨。
稍微紧了紧外套，约瑟一步踏进了风雪之中。
刚走出数米远，背后小修女的大喊声便遥遥传来——
“圣女大人喵！”
明明是不甚遥远的呼唤，却在漫天风雪的呼啸之中扭曲变形，几乎让人没法听清。
“一定要回来啊！”
猫娘竭尽全力的喊声里，仿佛带上了哭腔。
卷着大衣，在漫天银霜铸就的铁幕间一步步前行的渺小身影，稍微停住了脚步。
她半转过脑袋，微微点了点头。
那灿金的眼瞳，璀璨仿佛燃烧的太阳。
随后，她转过身去，再次在雪地里踏出了坚实的脚印。
一步，两步。
没有回头。
脚印转瞬便被风雪掩埋。
娇小单薄的影子，就那么直直没入了深不见底的黑夜中。
…………
临时圣所的徽记，即使在这样的风雪夜里也闪着迷蒙的微光。
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就当做个道别吧。
遥遥望了那里一眼，约瑟朝着与圣所相反的方向奔去。
祈祷，是弱者的所作所为。
想要战斗下去、想要打破困境、想要拯救某人——
所需要的，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圣女大人！您来……”
“什……”
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语，两个马厩附近的士兵就瘫软在了地上。
最多昏过去十分钟吧。够了。
将他们拉进马厩里的隐蔽处，确认这两个倒霉蛋不会被外面的寒风吹到后，约瑟的目光转向了那些高头大马。
对不住了。
在心里对它们默念了一句后，约瑟眼角的余光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那是——
即使在这些军马之中，依然鹤立鸡群的强壮黑马。
身体两侧隐约可见的神异鳞片上，还残留着青蓝的冰渣。
“咴！”
仿佛在呼唤着某人一般，它的那双有些熟悉的马目紧紧盯着银发的少女。
龙血混种……这是罗兰的那匹马？！
记得好像是叫绝影来着？
看它的情况……是从那片战场上跑回来的吗？
是了，如果是载人的话，要逃回来可能会非常危险。
要是上面载的是罗兰，更是必然遭到魔物的全力拦截。
但如果只是一匹马，还是龙血混种，想要突破不会那么严密的包围圈似乎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是它……能带我找到罗兰！
压下心中的激动，约瑟来到了绝影的身边。
“是我。你还记得你的主人在哪吗？”
一边轻抚着黑马的脑袋，约瑟一边低声问道。
“咴咴！”
闻言，绝影傲气地喷了喷鼻息，然后朝着某个方向摆了摆头。
那是“小菜一碟”的意思吗？
“噗……哈哈哈哈哈！”
忽然被逗乐了的少女，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银铃般悦耳的少女笑声，在漫天凄厉的风雪呼号之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片刻过后，那声音渐渐熄去，最后化作了坚定的低语：
“拜托了。”
牵着它走入了雪地中，约瑟翻身跨上了马背。
刚准备挥动缰绳的她，却在视线中发现了些许异样。
“这是……”
低下头去，约瑟将夹在马鞍间的一张白色纸片拉了出来。
似曾相识的矫健笔迹，映入了她的眼中：
“尊敬的勇……”这段被涂黑了大半。
“伟大的圣女大人……”这段被胡乱划掉了。
“安……”这段只有几划仓促的笔迹。
“亲爱的师父……”这段被打上了问号。
约瑟的目光逐行扫下，看向了最后的那两句：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我很抱歉。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
“再见。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落款，罗兰·恩多尔。
“……蠢死了，这个年代谁还写道歉信啊。”
喃喃低语着的少女，将手中信件小心收进了怀中。
“啪！”
缰绳扬起，清脆的响声洞穿了狂风的呼啸，响彻在天地间。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给我当面道歉啊！死杂鱼！”
“咴！”
马蹄飞踏，恍若平地起雷、乌云踏雪。
伴着少女的怒吼声，“绝影”载着她朝远处狂奔而去。
群山之间，风雪呼啸，连成一片。
一人一马，就在这铺天盖地的银色大幕之中，奔向了深邃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