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屏障,我看到了雷恩静坐不动的模糊背影。
这个屏障,是名为【法则结界】的魔法,可以阻碍一切物理性的接触。我在雷恩的梦里也有学到过这个魔法,但将其用到雷恩这种水平我是做不到的。
因为魔力操控水平的差异,我做出来的结界难免会有一些孔隙,就像冰块里会出现的气泡一样。而雷恩做出来的这个结界呈现出一个盖在地面上的完美的半球状,其表面看不到丝毫瑕疵,且覆盖范围大,持续时间久。
这样的魔法能持续维持六天,说明雷恩的魔力量多得惊人,或是他使用魔力的效率极高,也可能是二者皆有。
我找不到任何破解这个结界的方法。
“真不愧是...雷恩先生呢。”我不由得夸赞了一句。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
哪怕是揭雷恩的伤疤,我也必须去做了。
“雷恩先生,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我希望您能听见,因为我是来告别的。”我高声喊道。
雷恩没有反应,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我之前也喊过很多次,雷恩老爷都没有反应,看来是听不到结界外的声音的。”一旁的文那德叹道。
“他只是装作没听到罢了。”
【法则结界】确实会阻碍一部分声波的传递,不过只要提高声量,我的话语应该是能被雷恩听见的。
传递不过去的,并不是声音。
我继续喊了起来。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明天就会离开这个小镇。可能有段时间不会回来,不过不用担心,我会给您写信的。”
我不认为我在雷恩心中有多大的份量,终究只是个外人,无论说什么都触动不了他的。
除非我不是以帝雅茉缇丝的身份去做这件事。
“不和我说一声‘一路顺风’吗?”
雷恩仍然一动不动,但我的眼睛有捕捉到他的背影出现了一次难以察觉的颤抖。
“好吧。再会了,雷恩先生,请您多保重身体。”我故意做出有些遗憾的语气,话一说完也不管雷恩有何反应便要迈步离去。
我在雷恩的梦里常常以艾兰的身份行动,我了解她的语气与行为模式。我利用了这一点,来唤起雷恩心中,艾兰向他告别时的那段回忆。
那是雷恩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所以那场告别在雷恩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可想而知,他每次做梦都会梦到那一幕。
他不可能对我的话语无动于衷。
“等...等等!”
雷恩终于坐不住了,他勉强自己连续静坐了六天的身体站起来朝我追来,结果就是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一跤看来摔得很重,他的【法则结界】当场就失去维持,破碎成无数魔力的碎片消失于空气中。
“雷恩老爷!”守在一旁的文那德大惊,赶忙冲了过去,我也紧随其后。
文那德扶起雷恩,检查了一下他的状态,随即看向我。
“老爷晕过去了!帝雅女士,您会用【治愈】魔法吗?”
“别着急,他不是摔晕过去的,应该说他强迫自己这么久没休息,早该晕过去了才对。”
作为一个酗酒多年的老人,雷恩的身体素质出乎意料的好。
我和文那德将雷恩扶到他的房间,让他好好休息。
“文那德先生,能烦请您在此守候一会吗?”我请求道。
“帝雅女士要做什么?”
“雷恩先生会抗拒睡眠,是因为他有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我会给雷恩先生提供一些帮助,但在此期间我会失去行动能力。”
“...我明白了,我会守候好您的。万事拜托了,帝雅女士,鄙人感激不尽。”
“别急着谢我,要战胜梦魇,外人能提供的帮助很有限,最终还是要看雷恩先生自己的意志。”
我将手伸向雷恩的额头。
“如果我帮不到雷恩先生,请不要怪我。”
“怎么会呢...”文那德摇了摇头。
得到文那德的回答,我正要放手去做时,他又补充了一句。
“无论是怪罪于您,还是您帮不到雷恩老爷,都是没有可能的。毕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雷恩老爷会用那种语气出言挽留别人,想必是因为您在老爷心中地位非凡。如果这样的您都帮不到老爷,那恐怕没有人能帮到他了。”
这样啊,文那德是凡人族,尽管他年龄不小,也是没机会见过活着的艾兰,和曾经那个温和的雷恩的。估计在他眼里,雷恩面对他人一直都是那副不三不四,粗鲁无理的样子。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和限定演出见到雷恩那时一样。我不得不将脸转到文那德看不见的方向,同时在内心嘲笑自己。
什么地位非凡,不过是艾兰的替代罢了。
“...您未免太信任我了。”我敷衍一句,结束了话题。
嘴上这么说,其实我一点失败的打算都没有,只是在谦虚而已。
我看向雷恩,不再磨蹭。这次要是不能帮雷恩驱除梦魇,可能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若是可以直接接触,潜入梦境用不着灵体脱离。不过雷恩不是睡着,而是昏迷,我还没试过这种情况下【入梦】能不能有效。
幸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我的手触碰到雷恩额头的瞬间,像是两个房间之间的墙被打穿一样,我的意识毫无阻碍地连接上了雷恩沉睡的心灵。
*****
高耸入云的树木,遮天蔽日的枝叶,这片黑暗寂静的森林宛如由树木构成的巨大迷宫。
骤然间,几声惊天的炸响,几道迸发的火光,打破了这片黑暗与寂静。
几棵巨木断裂倒地,燃烧起来,无由来的强风令火势蔓延到了覆满地面的落叶和周围的其它树木上。
纵火者体型庞大,却在林间如履平地。它无需顾虑树木的阻碍,只需迈步便可令挡路的树木断折倒下。挥一挥粗壮的尾巴,便刮起狂风,扫尽断枝败叶。
如此强大的它,今天竟遇到了一名挑战者。
那是一名不知为何看不清面庞的少女,她有着惊人的魔法才能,懂得使用多种魔法。
不过对于它来说,这些魔法显得可笑。它可是被称为“魔法师杀手”的魔兽贝希摩斯,头部两侧那对幽蓝色的巨大双角拥有能将一切魔法消除的能力。
它感叹着少女的狂妄无知,想要快速收拾掉她的时候感到了一阵古怪。
它总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遇见这名少女,印象里这名少女已经挑战了它无数次,而它也杀了少女无数次。
那为何这名少女还是会出现在它眼前?难不成她能无限次地复活吗?
哼,就算她能复活,也终究只是一介魔法师,对我造成不了任何威胁,再来多少次也是一样。艾兰比她强得多都没能做到,这名少女更不可能。
它在心中嗤笑着,但紧跟着是一阵疑惑。
呃?艾兰是谁?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名字?
“【狂风】!”
少女趁着它愣神的这个机会,咏唱了一招大威力的风魔法绞断了周围的树木,并控制着风力推动断木朝它砸去。
这一招很聪明,因为它的断角能够消除魔法,却不能消除魔法已经造成的影响,它不得不挥动前爪拍碎了那些砸来的断木。
断木的碎屑溅到了它的脸上,令它猛虎似的面容露出了被激怒的凶恶表情。它低嚎一声,朝少女扑去,拥有无俦巨力的前爪发起激烈的攻势,摧枯拉朽般地破坏了附近的树木。
即使少女的闪避非常灵活,也无法应对这种狂暴的攻击速度,一个闪躲不及,被它一爪拦腰拍断。
它正要得意,却发现少女的尸体化作无数光点,消失不见了。
它内心忍不住惊讶:居然是光魔法【幻影分身】?她是什么时候换成分身的?而且这个分身的外形和动作都能以假乱真,就连我也无法识破。
记得我有教过艾兰这个魔法。我虽然有光属性适性但并不擅长,【幻影分身】是我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光魔法之一,不过我不敢确定自己能用到少女这般程度。
这些思绪一出现在它脑海里,它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困惑和违和感。
我?教人魔法?我不是贝希摩斯吗?
它忍不住抬起一只前爪捂住脑袋。
“雷恩!我知道你在那里,清醒一点!”
伴随着一声呼唤,少女在不远处再度现身。
它看向少女,诧异着她呼唤的是谁。
“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战胜不了这头魔兽吗?因为你认定了我做不到!”
胡说什么东西?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的魔法对我无效吗?
它很想将这个问题呐喊出来,可它做不到,因为它是一只无法口吐人言的魔兽。
“你因为自己曾经的失败,潜意识里认为艾兰永远不可能战胜贝希摩斯,没有人可能!”
少女的呼喊令它烦躁起来,怒而发起攻击。少女连忙发动风魔法将自己吹飞,以此来拉开距离。
“你还没意识到吗?艾兰战胜不了的不是贝希摩斯,而是你!”
少女每说一句,它就像被戳到了痛处一样越加愤怒。
“你到底想看到她被杀死多少次?”
够了!!
它丧失了所有理智,疯狂地在喉部积蓄魔力。
魔力转化为炽盛的烈焰喷吐而出,顷刻间吞没了前方的大片森林。少女被困在火海之中,已是穷途末路。
看似万事休矣之际,少女不顾因烈火变得灼人的空气,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后倾尽全力地呼喊出声。
“父亲!”
仿佛整个森林都颤动起来了一样,即使强悍如它,也不禁感到震撼。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为何那些话像刺一样扎得我如此痛苦?
她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
明明没有受到半点伤害,它却人立而起,双爪抱头痛嚎。
“还差一点,再稍微认真些好了。佛提斯-温忒思-康登西欧-利布拉图斯,【狂风】!”
少女再次发动了风魔法,却不是用来攻击巨兽,而是吹灭了周围的火势。火光消失,森林回到了最初的黑暗当中。
眼前的黑暗令它恐惧起来,它想要找到那少女,于是发了疯地喷吐着火焰,再度令森林陷入火海。
然而火光照耀之处,遍寻不到少女的踪影。
它拍断了眼前的所有巨木,再以火焰灼烧,几乎将这片林地夷为焦土,可始终没能再见到少女。
正当绝望之际,它在远处看到了一个很怀念的身影。
一头金发灿烂如阳光的秀丽少女,站在满地的落叶当中,嘴角的微笑透露着自信,还有一丝调皮。
她不是刚才的那名少女,但她是对它而言非常重要的存在。
它控制不住地朝她走去。
它走得很慢,每走近一步,它都会想起很多事情。
走到她的面前时,它已经想起她的名字。
“...艾兰。”
艾兰仍是笑着,不发一语。
“对不起...艾兰...我的花苞儿...对不起。”
“我都多少岁了,怎么还喊我花苞?”艾兰抱怨道。
“呵呵呵,在我眼里你多大都是花苞儿。”老人抹了抹眼泪,笑着回应道。
“父亲真是的,以后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么喊哦。”
老人收起笑容,脸上升起一丝寂寞,和惭愧。
“艾兰...请原谅我这个过分的父亲吧。你明明...是为了保护同伴才牺牲的自己,哪怕不敌也绝不退缩胆怯。你明明以自己的觉悟,自己的选择成为了英雄,做出了莫大的功绩,是我最值得自豪的女儿,我却在这么多年里一直把你关在梦中,看着贝希摩斯一遍又一遍地杀死你...不!实际上是我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否认着你。对不起,艾兰,对不起。”
艾兰点点头,上前抱住不停忏悔的父亲。
“道歉就到这里吧,事情还没有结束呢。”
伴随着这句话,老人的身后传来一声兽吼。
原来贝希摩斯并没有消失,它咆哮着扑向父女二人。
老人已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只能抱紧女儿,以全身作为女儿的掩护。
一股旋风忽然在他们身边升腾而起,将地上的落叶卷到空中,形成一圈落叶组成的围墙。
贝希摩斯撞入那旋风之中,却没有扑到人,仅仅抓到了满爪的落叶。
“克拉德斯-天佩丝塔-康登西欧-利布拉图斯...”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咏唱,贝希摩斯顿时感受到了危险,以及不敢置信。
什么样的魔法能令贝希摩斯感到危险?它有着无比坚韧的皮肤,任何攻击都难以留下痕迹,唯一的弱点只有头部,但是头部有那对大角的庇护,没有魔法能够起效。
“...我可不仅仅只会魔法啊...”
贝希摩斯终于察觉到了从自己视野的死角袭来的攻击,以及艾兰握持着长刀,借着漫天落叶的掩护奔跃而来的身影。
然而,就像是变装魔术一般,艾兰从落叶中冲出来的那一刹那,她已不再是艾兰的模样。
她变为了之前的少女,只是面貌不再模糊。
白玉雕琢的肌肤,绿宝石色的双眸,烈火凝做的柔唇。极浅亚麻灰的微卷秀发飘扬着,美艳的面庞带着浅浅的微笑,刺出长刀的动作有着无可挑剔的优雅,同时又散发出一股冲天的杀气。
少女的身影只此一瞬,贝希摩斯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因为少女的长刀,已经刺入了它的右眼之中,甚至连她的双手也一同刺入其中。
“...【灾风】。”
少女完成了延后的咏唱,在贝希摩斯的眼窝中发动了破坏性巨大的风魔法,将它的大脑搅成一团碎糊。
鲜血大量喷溅,将绝美的少女染成了猩红的死神。贝希摩斯临死前的挣扎甩开了那残酷而又美丽的死神,她在空中控制住了姿态,像猫儿一般稳稳地落了地。
她伫立在那里看着巨兽垂死的模样,直到其彻底倒下,再无声息。
少女抹去脸上的鲜血,即使被朱红裹身,她也依然谨遵着养母的教育,保持着风度。
“它还没死,你知道吧?最后一击得由你来执行。”
少女的话音刚落,刚才的老人便从不远处走来。
老人的名字是雷恩提思·门迪克斯(Rientis·Mendicus),是这个梦的主人。
“不敢相信直到刚刚,我都和这头怪物是一体的。”老人看着贝希摩斯说道。
少女没有出声,静静地倾听着。
“原来如此,它是我的心魔,我的诅咒,但...它也确实是我的一部分。它不断地惩罚着我,以最残忍的方式强迫我不会忘记艾兰,因为这也是我的意志。”
老人从袍中拿出一根被折断的长杖,不过当少女看向那根杖时,长杖已经修复如初,仿佛从来就没有被折断过一样。
“可是...抱歉呢,艾兰,爸爸我想要继续前进了。我对自己的惩罚...已经够了吧?我已经可以...和它告别了吧?”
没有人回答老人,但老人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念动咒语,对贝希摩斯释放了最后一击。
“就此消逝吧,我的枷锁。”
剧烈的强光后,老人的梦魇化为了灰烬,他也终于能做出最后的道别。
“我爱你,艾兰,然后,永别了,我最亲爱的花苞儿。”
伴随着梦魇的消失,梦境开始崩塌。
在周围的景象彻底消失前的那一刻,少女注意到老人看向了她,开口说了什么。
尽管由于梦境的崩塌声音变得模糊,但老人的声音还是传达给了少女:
“谢谢。”
*****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今晚,也许我能久违地做一个属于自己的梦了。
我揉了揉右脸,回头看了看雷恩的庄园所在的方向,嘴角又一次忍不住上扬。
雷恩和他的枷锁告别了,我又何尝不是呢?
从前世到今生,我还是第一次,期待起了自己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