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之后,会是什么?是在深渊与阿比墨为伍,在炼狱的火焰中补赎,还是在露西昂,与众神、诸圣和神使同享光荣?
安布尔其实并不恐惧死亡本身,这也许是他与自己所爱的人,重新相见的机会。
但他还能看见,他看见了火焰包裹的荆棘丛,它在四芒星闪现的夜空下燃烧。
这应该是濒死的幻觉,他想到,无数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紫色的法袍,还有初夏的天空,梅赫家的纹章,温暖的壁炉,青绿色的苗圃,倒星洋的波涛。
预料中的黑暗与虚无随之而来,但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影,托拽着他的身体。
他在黑暗中穿行,也在黑暗中窒息。
然而他感到了疼痛,但不是来自他破碎的头颅,而似乎来自他的喉咙。
他又能感受到自己沉重的身体了,多么奇妙,死亡的使者总是不愿带走他的灵魂。
但这是为什么?安布尔用力睁开眼睛,看到了马车的天花板。
不是炼狱,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
安布尔心里乱乱的,他看着木制的车厢板,垫着天鹅绒的座椅,还有被拉开的马车门。
旁边的坐垫上,有一位已经死去的女子。
那是拉卢莎吗?不是。那人穿的是仆人的衣服,而且长着一张与拉卢莎截然不同的面孔。
拉卢莎去哪了?
安布尔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可怕想法,既然他受了重伤而保住了性命,那拉卢莎也可能没有死。
不能让她逃了。即使自己浑身是伤,也决不能留她一条命。
安布尔再次感受到了喉咙的剧痛,但当他准备跳下马车时,地上一具冰冷的躯体绊住了他的脚步。
低头看向血迹斑驳的地面,他愣住了。
那是他自己。
狼狈的少年,脑袋已经不成人形,倒在铺着华丽绒毯的车厢地板上。
这不可能。
他伸出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现在的她,头上罩着头巾。扯下头巾,黑色微卷的长发散落到了她的胸前。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是一件黑褐色的长袍,长袍下则是一袭淡紫色的垫绒丝绸长裙。
荒诞,简直是玩笑。
联想到马车上的状况,她大概能猜到现在的状况。
抬起右手,是一只纤细的手,没有持剑磨出来的老茧。
这不是安布尔的手。
这不是安布尔的身体。
她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诸神在上,曼茹啊,这又是怎样的安排?
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她估计,自己的灵魂,在本该死去的公主拉卢莎身上,回到了人间。
瘫坐在地上,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周围依然很危险,不知那群怪物是否已经离去。
但是她,为什么能活着?这或许是她遭遇的,最恶毒的诅咒。
头昏脑胀,似乎有不属于她的东西涌入了她的脑海,这是拉卢莎的记忆。
她试图从那一缕一缕的记忆中得到答案,但那些记忆却模糊不清,无法辨认。
愤怒,或者说是暴怒,极度的悔恨,这些本该属于公主的感情,也浮上了她的心头。
安布尔,变成了一个女人,变成了帝国的公主,变成了他的仇敌拉卢莎。
她听见鸟鸣声,树林里的生灵们对它们身边发生的一切习以为常。
已经接近拂晓,这个漫长的夜晚已经离去,她看到天空中那一抹红色的朝霞。
安布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剧痛,一手的血。
她的喉咙,分明已经被割开了。
一呼吸,便是痛苦,她试着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致死的伤势,但她没有死。
她感觉,自己的体内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是一种不祥的力量,她想起了自己在黑暗中看见的人影,这其中一定包含着这个悲剧发生的隐情。
伤口在痊愈,她有这样的感觉。这是比儿时的那场灾难更可怕的经历,但她又一次幸运地活下来了,如果能称得上是幸运的话。
她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属于拉卢莎的感情慢慢消退。
她必须相信,她还是她自己。
雅尼加的安布尔·梅赫。
拉卢莎的灵魂已经随利刃而消逝,对她的复仇已经完成了,这是值得庆贺的时刻。
但为什么自己要用这个女人的身体活下去?这是代价吗?但向曼茹和七神的祈祷不应有代价,而且,死亡本应把她的灵魂带走才是。
她一时有些迷茫,但她明白生命的珍贵。
压住了结束自己生命的邪念,安布尔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生活还要继续,她的故事还要继续。
她为伊萨克合上了没有闭上的双目,不仅是伊萨克,大家都在这里,但这里寂静无声。
她不想让自己昔日同僚的躯体被野兽吞食,虽然他们并非她的朋友,甚至是她敌人的属下,但她仍认为他们应该在死后拥有尊严。
安布尔撕下了长袍的一角,用布料简单地包裹了自己喉咙上的伤口。
她在长袍内侧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封信,印着耶露琉希首席司牧和南方司牧团的纹章。
应该是给修道院女院长的文书,用来证明她的身份。
她身上的东西很少,除了衣物和信之外,只有一个不大的首饰盒,盒中有一些珠宝,几朵干花,似乎是鸢尾花。但最吸引她注意的,是一枚四芒星吊坠。
拉卢莎会信仰曼茹吗?这真是一个讽刺的问题。
她费力地从自己的“尸体”里摸出了自己的橄榄木念珠,将两者一起塞到了首饰盒里。
她得离开了,将军的人可能会来查看他们的战果,看到了现在的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犹豫着脱下了“安布尔”身上的链甲、武装衣、长裤和马靴,将拉卢莎的行头换到了马车里的侍女身上。
她自己换上了武装衣和长裤,披上侍女的斗篷,不太合身,不过也没办法。
斥候的马本该被拴在树林边的小树上,但现在大多挣脱了缰绳跑散了,剩下的是一匹老骡子,曾经是团里的吉祥物,叫阿堂。
阿堂挂着鞍袋,驮着一点干粮和水,她取出鞍袋中的一部分干粮,将“安布尔”之前带着的皮包里的杂物连同公主的首饰盒放到了鞍袋里,而之前那把钢剑,也挂在了鞍袋侧面。
她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马车和一切的痕迹。她不愿这些尸体被野兽吞食,烈火将会是这些人和她自己尸体的归宿。
阿堂不认生,让这个陌生的女孩成了它的主人,驮着她离开这伤心之地。
安布尔,她能去哪里?她仍然决定前往伊涅丝修道院。或许有人会在那里等待拉卢莎,但倘若她不以拉卢莎的身份来到那里呢?
毕竟,她现在已是一个死人。
她想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伊涅丝修道院,说不定会给她答案。
她认得路,阿堂慢条斯理地迈开了它的蹄子,向树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