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死生契阔

作者:AWill 更新时间:2023/10/27 20:22:20 字数:5325

“Burst Link”

返回现实的下一秒,我再次轻声说出加速的指令。外人看来,我在几秒内连续说了好几次。

我向Podzolic Boneyard发起了对战。为了避免出现意外,我临时禁止了所有观战。

室内明亮的灯光与对战场景深沉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仿佛往返于两个互为表里的世界。不像某些同步现实时间的游戏,此时你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现实的时间甚至几乎停止,我们Burst Linker像是做着一个虚幻的梦,但一切又是那么的有实感,让人不得不认真对待,不能糊弄了事。

就像魔都空中的黑云,身在其中感觉是渐变的雾,但远处的人看来云的边界却是清晰的;就像与湖面连成一片的天空,近在咫尺,却也遥不可及;就像不断推移的晨昏线,你清楚地知道白天和黑夜会平等地到来。

啧,我何时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毫无逻辑可言的比喻,毫无效率可言的行动。

墓碑、墓碑、月明星稀、墓碑、遗骸、墓碑、墓碑、天地为棺、墓碑、象征性的石碑、不被铭记的死者、惨白的乱葬岗…

不时有骸骨的手从土里钻出试图妨碍我的行动,但不会造成伤害。是特殊场地效果中的一种。这里怎么看都是坟墓,不免让人怀疑场地生成是否真是随机,毕竟对手就叫Boneyard。

指针指向盆地的中心,那里除了一个比别处更高一些的土台外,看不出和四周有什么区别。当然指针只能指示一条直线,只有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告诉我,她就在那里。

一个假想体躺在上面,被混杂着半分解的枯枝败叶的凋落物层包裹着,我能直接感知物体的内部结构,所以我知道,这一层东西里面确实是我要找的人。这是她的假想体自带的结构吧,和环境的氛围有些不搭。虽说凋落物也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但这和这个坟场的意象还是有着显著区别的,毕竟有落叶的前提是存在长有叶子的植物,然而这里只长有杂草,甚至它们都是稀稀落落的。

我挖开这一层“保护壳”,掸去土壤的碎屑。

技能槽惊人地增加了三成。

话说我明明可以直接用技能操作,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呢…

“喂,差不多该醒了吧。”

我蹲在她身边,观察着这个白骨状的假想体,嗯,现在感觉完美地融入环境了…白骨上还附着着片状硅质,要么她假想体的骨架本身就是由这种东西构成的,要么她的骨骼比看起来的还要纤细。

我这样叫人起床是不是太粗鲁了点?

但这家伙要撒娇到什么时候啊?

这恐怕一时半会是醒不了的。我也躺下来,任凭骷髅缠上我的身体。这似乎只是阻碍行动,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随他去吧。

哎,即使是虚拟的天空,好歹多放点星星的贴图吧,难道要我看着旁边的墓碑和死打发时间吗?

说到底,曹孟德那个年代所谓的月明星稀,恐怕星星也是多到数不过来吧?这墓地的场景也不像会有地表光源的样子,空气质量也不差,为什么看不见星星呢?“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准则。”假使星空从未存在,康德又会以何物作为理性的喻体呢?

如果她一直不醒来的话,只好让绿之王来干这苦差事了,说到底,本来也不是我的任务。现状是我此前考虑过的最麻烦的几种可能之一,不过无论何种情况,我都爱莫能助。

正当我又一次想着跑路的时候,身边的假想体终于有了动静。

我坐起身来,看着同样动作的Podzolic Boneyard。骷髅的眼窟窿里亮起了一点幽光。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那样更快。”

声音流露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痛楚。

习得性无助。

愤怒、绝望,理所当然的情绪,但找错发泄的对象了。或许她从未有过可以倾诉的对象。

“那你怎么不直接投降?这不是更快吗?”

“…”

情况恐怕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她随时有可能真投了…还是别再激她了。

“除了我所在的长城,还有其他军团因为你的存在行动着。稍微怀有一些‘谁或许站在自己这边’的期待也无妨吧。”

“那是因为我,不是为了我。大家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行动的,却还要装作为了我,真是恶心。”

“这还是有点区别的,我这不就来问你的想法了吗?只要你加入长城,就可以避免遇到那些人,但你若是不愿意,我们从系统上也没有强制你加入的权力。我承认人人都是为了自己,所以你也可以为了自己作出选择,仅此而已。”

在我之前必然也有人表示过要帮助她的意愿,但人不自救,无药可救。Aimer那家伙恐怕就是其中之一吧,真亏Liquidation From Guns的成员能在听了如此伤人的话后还有所行动。这可真是传说中的“拯救你,与你何干?”。

“…”

“和决意自伤,相比迷茫在我看来都是件好事了。我听说了,你有点数清零也不会被迫卸载BB的能力,所以现在BP还差多少回到正数?”

“将近四千…”

“…”这数目,连绿之王也很难拿出来吧。

“哈哈,没救了吧,所以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我说你…该不会从作为无限的点数源泉一事上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吧?”

“那你要我怎样?难道有人可以帮我从这四千的债务中赎回吗?我从未向别人索取过什么,却被一次次掠夺,伪善者还要从施舍中获得优越感!人必须为自己的存在形式感到幸福,否则就活不下去!所以我即使感到痛苦,也必须骗自己这是幸福!没有人能拯救我,却想连我存在的意义一并剥夺?!我都已经将被掠夺视为幸福了,你们反倒想来‘拯救’我了?呜…究竟…要剥削我到什么地步…”

愤怒,无力,然后是啜泣,甚至没有放声哭出来。

“…”

我是个怪物,在我这,哭泣是和痛觉一样没有效率的行为。即使哭得再撕心裂肺,也不会引起我的情绪波动,我只会因为生理因素落泪,鳄鱼的眼泪。我怎么可能理解她的痛苦?有谁能理解别人的痛苦?但对他人的哭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哭泣确实能让人好受一些,那当然应该哭泣,哭到再哭下去反而会更难受为止。

瘦小的骷髅抱膝而坐,颤抖着。随时有可能散落一地。

说到底,若是我不在此处,她是否就不会哭泣了?哭泣是好事吗?若是Grandee在此,他会怎么做?若是White在此…

说到底,我为什么要来找她?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是为了完成White交代的任务,或替绿之王劝说她加入长城,因为我接受White任务的理由是长城所在的方向本就是我行程计划的方向,充其量只是顺手帮个忙,顺便感受一下身处一个军团是什么感觉,而劝Podzolic Boneyard加入长城一事则完全可以交给Grandee自己解决。我是为了某个不可无视的,出于自身的理由才来的…

她克制地哭了许久,逐渐平复了下来,我不明白这能否被称为坚强。我不知为何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还保有最后的理性。我旋即开始思考这一无端的念头中的理性是什么,但现在似乎该办正事了…

我的胡思乱想会在束手无策时变本加厉,真希望它能想出我在这种时候该做些什么啊。

“…对不起。”

“我是为了自己选择来到这里,你为了自己发泄出来,两全其美不是吗?将太过强烈的情绪宣泄出来,如果还有什么残存之物,那也许就是能让你再次直面未来的关键…”

道歉和道谢同样毫无效率可言,我很早就想整理一份《无效率之事清单》了。

“…”

“能加入长城就再好不过了。”

“我加入。”

“可惜假想体不能做出表情,这可是无比高效的信息传输途径啊!不管你信不信,刚刚我可是发自内心地笑了。”

嘛,顺手解决一件事,岂不美事?说实话,我不期望劝她加入长城之事能一蹴而就,但她是个聪明人,而且有很多人在我之前作出了更多的贡献。

“还好假想体不会落泪,刚刚我可没哭啊。”

“还有心情开玩笑,那可真是恢复良好。”

“托您的福。”

“呵…我不过是众多伤害你的人,同时也是被你伤害的人之中的一员。这觉悟也是你能自己从这个状况中走出来的重要原因之一吧。现在不是讨论这种东西的时候,你这之后打算怎么办?就算长城有保护你的能力,但要重返加速世界,想必还要许多时间吧,掠夺你点数的家伙恐怕已经都挥霍得差不多了,要追究每个人的责任也不太现实。而且在这期间你要是想到别的战区去,还是得把网络断了…”

“不必担心。”

“…?”

“那个,我能称呼您Architect君吗?”

“完全不行…”

“不行吗…”

微妙的问题。

“绝对不行。我讨厌日语和英语混合的感觉。”

“好吧…Architect,虽说我感觉你给的这个理由只是拿出来糊弄我的…我已经承蒙长城太大的恩惠了,不能再麻烦你们了。所以,我就这样沉睡下去就好,我这样的人,没有花费四千BP的价值。”

“…?”我本想出言反驳她的发言,但我的思考被前后矛盾绊住了:怪了,我并不觉得Podzolic Boneyard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某一天,最亲密的友人突然邀请直连,分享了名为Brian Burst的软件,进入了这个割裂的世界。第二天对战时,发现自身是一个瘦弱的骷髅形象,甚至还埋在土里。持有看起来就不适合战斗的意义不明的技能,被对手两三下解决,失去BP。也许是在上辈的安慰下,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却不知自己如何才能取胜,屡战屡败,直至BP归零。一些对手察觉端倪,逐渐理解了她这么弱却还能存活的理由,于是变本加厉,肆意妄为。更有甚者听闻此事,不以现实世界的距离为远,前来“一探究竟”。也许上辈也曾出面阻止,也许向别人求救反而让更多恶徒得知此事。不论如何,点数的亏损越发迅速,自己的无力根深蒂固。也许那一伙人狼狈为奸,用一次次的对战将碍事的上辈杀死;也许上辈也是其中的一员。于是封闭内心,不再寻求帮助,驱逐善意,只愿独自承受。

以上全部都是我的幻想,我没有任何实证可以支持它,但它的真实与否以及原委究竟如何都姑且不论,如此坚强(?)的一个人在我面前哭泣是不争的事实。但问题来了,若是她真的无法忍受,她还有最后的选项:自我了断。可悲的选项,但却也是有用的。即使是现在,我也觉得她是孑然一身的,难道她会对BB有什么留念吗?也就是说,她是“坚强”的:她因为某种原因能够忍受现状。这也是我之前怀疑她“扭曲了自己的价值观”的理由之一。同时,她也是理智的,可以说是极其聪明的:从对话和行为中都能看出,作为并未在加速世界中久居的小学生,有着过于超前的价值体系和审慎的选择。像我和嵇甦谣这种天才当然得另算。她秉持心理利己主义的判断,认为人都是伪善的。当然她自己同样是伪善的,但我能体会到她彻头彻尾的真诚。和White不同,White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但我总怀疑她别有用心。

假想体名为Podzolic Boneyard的人感受到的痛苦是没有执念的情况下不能忍受的。

她并没有真的认为自己的牺牲是好事:她的性格确实有可能产生类似的想法,但她愿意为之牺牲的人不可能是那些为了从她身上获得利益的人。

只要我对她的理解是正确的,那么她一定会选择自我了断。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卸载Brain Burst罢了,她甚至不会再记得这份回忆。

有什么我没想到的东西阻止了她。

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我想不到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还有,我是绝对不会离开这个战区的,所以也不用再担心离开长城领土的情况了。Architect,我相信你的强大,强大到能对弱者伸出援手。如果是你,应该能化作七色的曙光,为这昏暗的世界带来希望吧。所以请别在我这里停下,我不想成为阻挡你前进的乌云,既已不能为你助力,又怎能…”

“打住…‘绝对不会离开这个战区’是什么意思?”

“…只是字面意思,我的名字只会出现在这个战区的列表上,即使我现实中离开东京也是如此。”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死了。一般来说,卸载BB后,现实中的玩家会失去关于BB的记忆。这是常识,因为每天都有人死去嘛,就算大家都不提,也不可能视而不见。现实中的我也失去了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如同普通人一样生活着,实际上经常离开这个战区。此时我依然会被挑战,而假想体只会出现在这个战区。想来也很合理,毕竟这里就是我的埋骨地,死者早已离开过一次了,不能再次离开。”

哈哈,这可真是不能再简单的答案了:不能自杀的原因是自己已经死了。她神经连结装置中的BB程序根本就没有卸载,而失去记忆的她也无法主动卸载。

简直是游戏中的小怪,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任人宰割。

这感觉就是…愤怒。不过是得知了一个事实,我为何要愤怒?

White,你对这个世界的描述竟称不上是夸张的艺术加工,偶尔骗我几次我是不会在意的,为什么你的陈述如此诚实?

“另外,和大家不同,我无法在拒绝或接受对战前看到挑战者的名字。因此我想要逃避恶意,就得连善意一并拒绝。”

“你是怎么知道的?以前加入过某个军团吗?”

…我有理由怀疑这是她为了不再被任何人打搅才拿出来糊弄我的说辞。

“不,我不用加入军团也知道的。虽然说从不露面,但Brain Burst终究是有设计者的。偶尔会有系统消息传达重要信息的情况,我就是在BP归零后得知详细情况的。那个…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很累了,也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能睡一会吗?”

“喂,振作一点。我还有想说的呢!”

“Architect还真是严格呢…”

“你有现实中的记忆吧,那你在选择是否接受对战的时候应该能判断现实世界的日期。即使你不能从系统上得知对方是谁,我们也有相认的手段。一天只能与同一个对手进行一次对战,拒绝对战也会消耗掉这一次机会,将我向你发起挑战记为1,反之为0,虽说有风险,但这是我此时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一年。一年后理应不会再有人向你挑战,因为他们早就被拒绝过很多次了。你之前说你不值得耗费四千?只要我有四亿,四千对我来说就一文不值。现在的长城确实在BP方面有点窘迫,而我现在也只是个Lv.2新人,但一年后,区区四千BP,我保证掉在地上我都不屑弯腰捡。记住这串数字:11100011101。我一定会再来见你的。”

“这还挺好记的,它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是人赋予的,你我的约定在此,其他并不重要。”

“我知道了,我会满怀期望地等着你的。”

“还是别太期待了,指不定我只是个光说不做的画饼大师呢。”

“那也没关系,我已经知足了。”

“一年后,在加速世界中是一千年后吧。千年后再见。”

你并非一片连月光都唾弃的墓地。

即使阴云笼罩,连月光也无法亲吻你,我也必然会在此刻来到你身边。既然你讨厌虚伪,那我如你所愿地露出残酷的真容吧:为了别让我的举手之劳白费,即使是一种痛苦,也还请坚强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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