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斡醒来。
内藏式顶灯的光并未使她感到刺眼,她不知道瞳孔和视杆细胞在其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总之,因为她闭眼的时长并不算太长。只是在加速世界待了现实中的十几分钟,这和通常情况相比实在太短。
不想起床…
她侧过身,裹紧卡其色的,半边垫在身下的被子,仍不放的胸前抱枕,同手臂一起压着上下层被角。褶裥舒展,又襞积他处。感觉每一处肌肤都被轻触着,如浸在水中一样轻盈,如蜘蛛踩在自己结的网上一样恰到好处。
就在刚才,她大致上全想通了,正因如此,她怎么也提不起劲。尤其是注意到自己或许因为想当然,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可能性,现已无法挽回。
她蜷起身,沉入茧中。深深吸气,欠了个原地的伸。不必担心撑开被子,有一种蹦极到最低点定会回弹的安心感。
啊,被踢开了。
温差产生了极大的热电压,迫使旋斡下床。
她回望了一眼床上,竟注意到了被子或许还可能有一种有序的状态。
不过她当然不会去叠,她对自己说:别管这些了,我甚至睡觉不摘神经连结装置。
旁边还有一张床,Michaelia早就出门了,现在正在楼下等着。今天她们正要离开此地,回到巴别塔。
缓步走向房门,视线扫过沙发与茶几,上面放着的西湖龙井尚未开封。墙上装着或许永远不会被使用的量子点显示器。隔间还有橱柜和冰箱,她此前从未留意过这些东西。
走廊上很安静,她顺着院内导航寻找出路,离开住院区,走到临床科室附近才热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气味。人们都浏览着不呈现在他人眼中的窗口,为自己的事忙碌着。那些不习惯神经连结装置的人,睁开的双眼总有一个聚焦的地方。想必也沉浸在各自的真实中吧。
很好,没人来搭话。她如是想到。所以难道这些人也是这么想的,默契地不干涉别人吗?
显然不是,在和别人打交道上,没人比你更不熟练。
难不成你在害怕?在害羞?
如果这么说能让你舒服一点,那你大可以这么做。只要你不真的这么认为。
我知道,我知道,你只和“值得”的人对话,而且自以为对大多数人而言,你也不是值得他们对话的对象。
事实如此。
那我是值得你对话的人吗?
这称不上对话,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车上,歪着头的旋斡摇下墨色车窗。
窗外的色彩再度鲜艳起来。行道树一株株地向后闪过,闯入车内的风在旋斡脸上撞得粉身碎骨。矗立的一幢幢高楼就如柏青哥的钉,闪着光的车辆在一次次曲折中坠向目的地。
机舱内向外看去,一块块的积云像是沐浴时的泡沫,缓缓将大地冲刷。
“旋,我有事相告。”
Michaelia此前注视了旋斡许久,有些犹豫,但这事必须说明。
“什么?”
“这个月结束,和下一任管家交接完工作后,我就要离开了。”
“什么?”旋斡知道什么意思,但还是表示疑问。看向Michaelia。
“就是说,我被解雇了。”
“你…已经接受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让你陷于危险中,还自作主张地欺骗了家主。”
“所以你们都认为这和我没关系,根本不用问过我吗?”
“旋…你今天好像有些反常,平时你从不看着窗外景色发呆,也不会如此情绪化。”
“…咳咳。”旋斡暗自一惊,刻意清了清嗓子,“那我就拿出平时的语气:他怎么不把自己裁了?”
“好吧…这确实像平时的旋,喜欢说些看起来合理的,却又绝对不可能的。”
“…”旋斡眉头紧蹙。
“听我说,你会发现这是最合理的决定。”
“当然——”这一声或许有些引人注目,但大家知道要想不被打扰,最好的做法是事先屏蔽外界的声音,旋斡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深吸了一口气,压低音量,“是你和父亲之间的契约,而且他认为你做得不好,解雇你当然不用管我的意见;你也觉得他性情乖戾,要是惹到他了又指不定会迁怒到谁头上。那我呢?你跟了我这么久都会惹我生气,换个人我受得了吗?那谣呢?我答应过她不会改变什么,结果出趟门把米夏丢了,你让我如何交代?我说我任由那个刚愎自用的蠢货险些把我们拆散,然后又让他成功把我们和米夏拆散?”
说完这么一长串,到后面旋斡几乎气绝,即使肺里已经挤不出气,她也不想换气:恐怕停顿一次就控制不住音量了。
Michaelia沉默着接过喘息未定的旋斡递来的直连线。
两人本是为了沟通,却在连线后久久不开口。
旋斡看向前面座位的靠背,不肯正视Michaelia。她恍然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想法就如在圆顶上,一点微扰就可能落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她深知自己方才说的不过是借口,那些理由全部叠加也不能作为要求米夏留下的理由。只要这时Michaelia问她: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我留下吗?她一定会如实回答:不是。但只要Michaelia自己想要留下,她就可以为此不计代价。
Michaelia想要择主而事,想要成为某人不可替代的存在。与其分道扬镳,她宁愿以从属的姿态永远追随某人。客观地说,Pierre Edwards,旋斡的养父当然称得上豪杰,也不会妒才忌能,也确实需要别人分担繁多的事务,具备了接纳Michaelia的条件。若他给Michaelia安排的工作是“重要的”,反倒会赞叹她的才干。这个岗位由于他吊诡的家庭教育微操,任谁也无所适从。而这个位置是可替代的,不单是Pierre如此认知这么做了,Michaelia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旋斡身边最重要的位置,也就是陪她一同理解世界的,已经被嵇甦谣占据了。两人都是真正的天才,正因如此,对她们而言没什么是不可替代的,除了对方。Michaelia曾经是如此认为的。因此她也只是远远观望着她们。
Michaelia望着旋斡的侧脸出神——我可以和这样的人亲近到什么程度?她总算是明白了旋斡这扭捏的一番话想要传递的意思。同时,“自己竟会因一个十岁孩子的认可如此喜悦?”,这样的疑惑却也在心中产生。眼前的人会变得伟大,因此想留在她身旁见证,但同时害怕着自己赶不上她的步伐,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期待什么。在不知所措中,她几乎是自毁般地吐出下言:
“…你愿意和我缔结收养关系吗?”
此话刚出口,甚至在此前,她就感到自己会把事彻底搞砸。旋斡绝对会拒绝,如果她严词拒绝,这将永远成为她们间的隔阂;可要是旋斡接受了,她反倒会轻视起旋斡来。且不说自己和旋斡的养父母谁更适合,他们的关系毕竟是法定的,自己又有何资格呢?还说出如此无礼的话…
Michaelia做好了被痛骂一顿的准备,实在不敢直视旋斡的眼睛,回避了她转来的视线。
“和远在天边的他们相比,一直在我身旁的米夏不比他们更有父母的样子吗?”
短暂的停顿后,旋斡斩钉截铁地补了一句:“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旋斡反而旋即避开了Michaelia的视线:“你明白的,只是比喻啦。我不是说过我认为社会抚养比家庭这种落后的结构好多了吗?只是非要定义一个传统意义中亲情的对象,那我会选择米夏…我希望我们能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不过米夏你非要这么要求的话,我也可以答应哦?其实我相当没心没肺的。”
Michaelia情难自已,双手握着旋斡的右手,伏在座位的扶手上掩面哽咽。
她的确很感动,虽然她还很年轻,但也不至于因此就喜极而泣,她正是旋斡欣赏的那种宠辱不惊的人。此刻她心中的羞愧之情不在少数,回想自己为何与旋产生交集,只是因为Pierre的任务,她当初是不情愿的。要来带孩子,而且还是他的养女,还不如直接去当小学教师。听闻工作地点是巴别塔,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好吧,Pierre或许交代给我了非常重要的任务,这是他对我的认可。此事对旋而言的意义不比对自己的小。自己从半途才开始将旋看得比Pierre重要,但还是以任务的态度看待与旋的关系。想来自己其实没有认真理解过旋斡,竟期待别人理解自己,真是不成样子。
“会被别人看到的哦?” 旋斡浅笑着,轻抚Michaelia脸颊,“米夏,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不过,能按我的安排吗?”
“呜嗯…”
刚把Michaelia解雇的Pierre当然不愿收回成命,Michaelia也不能和年纪这么小的旋斡签订契约。但旋斡和Pierre表明态度,让他重新给Michaelia设个虚职,实际上内容完全交由她们自己决定,倒是没问题。因为这就是两码事了。其实旋斡可调度的资金一向是交予Michaelia管理,即使Pierre不合作也不是多大问题…大不了再随便挂到别人名下。除非他收回不再干涉的预定计划。总之,Pierre同意了。
回到巴别塔后,Michaelia去和继任者交接工作。不知便宜了谁,他的工作只有保障旋斡的安全了,算上社会环境,和她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性…基本上相当于什么也不用做。
“呀,许久不见。”
“是啊,都一百多年了。”
“什么赛博百年孤独…”
旋斡一边吐槽嵇甦谣,一边坐到了长椅中间,顺手连上了直连线。身后悬铃木青绿成对的果实,积淀了夏去秋分的凉意。
“这一个多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
“别提了…那里我可是一秒都不想待下去。本来我是整天泡在加速世界的,这些天只想着快进,甚至很少上线。”
“…”
“这不是急着回来看你嘛。”
“噁…你怕不是被夺舍了。”
“…米夏也这么说,莫非很容易看出来?”
“什么?”
“没什么。”
“话说回来,你还真敢当甩手掌柜啊,加入加速世界到现在,都没见到过你这‘上辈’一面。”
“反正你也不需要吧。”
“话虽这么说,但总感觉有些火大…”
“嘛,我会在待会的会上把我关于加速世界的理解都讲出来的。”
“那不如现在就进去等他们?”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