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加入叶岛产业技术综合研究所。在正式参观园区设施之前，请先向我们的先辈致敬。”
4月1日，学生们在所长内藤正良的带领下，对着济生神社鸟居旁的先贤壁鞠躬。
先贤壁的两侧，用古朴拙雅的汉字写着研究所的格言——格物致知，经世济民。
而壁上则整整齐齐地刻着许多名字，大多是在物理学、化学、工学、生物学、医学等领域为日本作出巨大贡献的已故名人。
作为科研机构，这里竟然设立了所谓的“守护神社”，将科学家奉为神明？
搞不好先贤壁上还有无神论者呢，太讽刺了，弦音心想。
她对先辈们并没有半点不敬之心，只是不太理解这样的行为。
但她不想在开学第一天就出差错，便赶紧跟着大家弯下腰来，顺便掩盖脸上的无奈。
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是高年级本科生以及正在攻读修士、博士的前辈。
而自己只是资历尚浅的大一新生，要是做事太特立独行，以后就麻烦了。
这是外公外婆要求弦音牢记的生存之道。
“济生者，普济众生也。希望诸君以增进国民的福祉为己任，竭尽全力推动科技发展！”
内藤所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现在请戴上自助讲解耳机，按照地图的指示在园区内自由活动。
“不懂的问题，可以向沿途的老师和前辈咨询。”
耳机的设计颇为奇特。
使用者需要把其中一端挂在耳背上，而另一端则像麦克风一样紧贴下巴，但没有任何收音功能。
然而，弦音登岛后只歇了一晚，晕船劲儿还没彻底缓过来，现在可没心情研究耳机。
她翻开手里的地图册，只觉得胸闷心悸。
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却被兴致勃勃的人群推着向前走。
不知不觉，弦音就被人潮挤进了机器人展示馆。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旁响起：“嗨，弦音，前面那个站台你能看清楚吗？”
“嗯……站在两个机器人中间的是解说老师吗？”
说罢，弦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女声的来源，便像见了鬼似的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你是谁？！”
“别害怕，莉娜我啊，是弦音的专属智能导览AI，一靠近景点就可以自动触发解说哦～”
女声变得调皮起来。
弦音仿佛能看到耳机的另一头有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在冲她吐舌头。
现在的AI竟然可以这么灵活自如地和人类互动？这该不会是真人的恶作剧吧？
“太过分了，人家确实是AI啦，只是比普通的AI解说更智能一点而已～”
可是，我刚才没有说话吧？
弦音又惊又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无奈周围都是人，她退无可退。
“嗯哼，就算不说话，莉娜也知道弦音在想什么哦！
“这款耳机可以捕捉你的面部神经讯号和微动作，未来还可能会发展成非植入式脑机！”
弦音扶住额头，暗想：
呃，其他AI也像你一样活泼吗？
倒不是说不好，只是今天不太舒服，一听见稍大的声音就头疼。
“唔……好吧，让麻美姐姐为弦音做向导怎么样？虽然不太舍得，但莉娜要下线咯，拜拜！”
一阵提示音之后，另一个AI人格上线了。传入耳中的，是知性成熟而又不失温度的女声。
此时，人群涌向了其他场馆，弦音终于可以大步上前了。
麻美温声引导：
“言归正传。刚才绪方同学说展示台上有两个机器人、一位解说老师对吧？
“其实，这三个都是机器人哦，再仔细看看？”
这下，弦音看清楚了。
展示台左侧站着普通的铝合金机器人，右侧是硅胶材质的仿真机器人。
而中间穿着教师职业装的则是……
“上面覆盖的，是人皮。”
麻美若无其事地揭开真相，仿佛这只是一则平淡无奇的旧闻。
弦音惊得连退几步，险些绊了一跤。
神经讯号被耳机捕捉到了，麻美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傻孩子，研究所不会生剥人皮套在机器人身上的。这是用人类皮肤细胞培养的，摸摸看？”
弦音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解说老师”笑了笑，反过来握住她的手。
面部表情自然，手摸起来和真人差不多，甚至还有掌纹和指纹，只是体温比人类略低。
从远处看，确实很难辨认出这是非生命体……
不，就连近处观察也无法识破。
弦音咽了口唾沫。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察觉到弦音的紧张，机器人老师微微一笑，“给你看点有趣的。”
还没等弦音反应过来，机器人老师便抽出小刀，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个小口。
“啊……”弦音忍不住低呼一声。
毕竟，这款机器人太逼真了，令人不得不怀疑“她”有痛觉。
随后，机器人在伤口上涂了层敷料，绑上纱布和绷带。
过了一会儿，“她”将纱布绷带掀开，敷料已和皮肤完美地融为一体——伤口不见了！
这是什么原理？弦音目瞪口呆。
耳机那头的麻美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绪方同学是大类招生进来的吧？等正式分流到相关专业，就可以知道敷料的秘密了。”
机器人晃了晃毫发无损的手臂，颇为自得。
“怎么样？我可以给自己疗伤，甚至拥有指甲、毛囊、汗腺、血管、神经元和痛觉。”
“可是，这真的有必要吗？”弦音眉头微蹙。
捕捉到弦音的嘀咕声，机器人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当然有必要！先不说机器人的自我修复功能有多么伟大。
“第一，长得越像人类，就越能获取信任，更好地服务主人；
“第二，有了知觉和痛觉，就能更好地避开危险，发出警报；
“第三，一旦发生碰撞，人皮材质不会像金属那样容易让人类受伤；
“第四，有了供给营养的组织和系统，皮肤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
蓦地，一阵嘈杂打断了她们的交流。
弦音本能地躲到暗处，默默观察情况。
原来，有几个安保人员正在推搡一名学生。
那学生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还是死死捂住手里的东西。
“你不知道这是涉密研究吗？参观时禁止拍摄，快把摄像机交出来！”
沟通无果，安保人员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随后，那名学生彻底失去行动力，被戴上手铐押走了。
此时，大多数人已经去了其他馆区，没多少人留意到这一幕。
弦音的心揪了起来，头上的血管突突直跳。
“绪方同学挺能躲嘛，怕惹麻烦？”麻美打趣道。
在外公外婆日复一日的唠叨下，“逃避”二字早已刻进弦音的骨子里。
听了麻美的话，她羞愧得低下头来。
“那群人怎么……”
“不要问哦，我也不知道。”麻美果断地堵死了她的话。
冷场片刻，“她”再度开口：
“哎呀，小小年纪别整天垂头丧气的，去植物工厂和造肉工厂看看怎么样？
“这里有全日本最先进的垂直农场，可以让你见识到人工智能的魅力。”
“抱歉，我有点难受，先回宿舍休息了。”
弦音摘下耳机，揉了揉太阳穴，待头痛稍微缓解了些才原路折返。
当她路过济生神社时，却瞥见先贤壁前伫立着一道纤弱的身影——
一名少女轻轻将花束置于地上。
乌黑柔顺的长直发随风飘飞，可她似乎无心打理，只是沉默无言地面对着先贤壁。
弦音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背影萦绕着沉重的孤冷气息。
就在弦音发愣之时，少女缓缓转过身来，对上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明亮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内心，而你却无法洞察她究竟在想什么。
锐利，像一把刀子，毫不犹豫地剖开你的灵魂，可你却无法挣扎，只能乖乖听命。
弦音不由得屏住呼吸。
她可以感觉到灵魂从自己体内散失，而原先安放灵魂的地方则被空白取代。
无力感宛如渐渐涌起的浪潮，漫过了头顶。
不过，那把利刃反射的不是悚人的寒光。
因为少女的眼神中并没有流露出责怪和敌意。
弦音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开始语无伦次：
“那个……请、请问你也是刚到叶岛进修的学生吗？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对方穿着西式JK制服，也没有挂胸牌，怎么可能是研究所的一员？
“祭拜。壁上，有我的亲人。”
那是一种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其中仿佛紧紧裹夹着坚硬的冰芯。
答毕，少女的双唇抿成一条线。
她似乎察觉到弦音在注视自己，便垂下头来，微微侧过身子，想要躲避来者的目光。
弦音慌忙收起视线：“抱歉，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不是存心来打扰你的。”
少女好像没有听进去。
她继续用那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说：“小心那个耳机，你的大脑被看穿了。”
这时，钟声不合时宜地敲响了，提醒人们现在是下午五点。
防灾无线广播开始播放《红蜻蜓》。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好好待在这里，晚上七点到凌晨五点都不要到蝉隐町去。这是不可违抗的规定。”
留下令人费解的忠告后，少女还没等弦音回味过来，便踏着斜阳归去了。
待那个清瘦的背影完全消失，弦音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询问对方的姓名。
她蹲下来查看那一束花，上面的卡片只画了一只设计成家纹的螳螂图案。
而少女刚才注视的先贤壁一角并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螳螂家纹，和卡片上的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