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霖背起浑身瘫软的春熙，朝自家方向行进。
秋月问：“二姐，你说咱村应该举办哪种仪式？除祟、葬永尸、山神祭、迎十王祭还是……”
夏霖皱起眉头，颇不以为然：
“山神祭、迎十王祭什么的都太古老了，你是从哪本典籍里翻出来的？
“别说我，可能连大姐……不，可能连阿妈都不懂这些。”
这并不是什么怪事。
在叶岛，各个民族许多传统习俗早已被强势的日本文化同化了。
像高丽人原本崇拜的军雄、都堂神、府君神、守郎、城隍神、山神、祖先神等等，全都被融合成同一尊神明——鬼狩将军。
而步骤繁杂的十二祭程，也只留下开头的扫除不净—感应（拜请）—献酒和结尾的终场祭程。
中间的佛师祭程、户口祭程、本乡（山神）祭程、祖先祭程、大神婆婆祭程、殿内祭程、神将—铡刀祭程、上山祭程、别相—大监祭程—巫监、帝释—户口祭程、城主—军雄祭程、倡夫—济命祭程等步骤，统统被合并为鬼狩将军祭程。
如此一来，鬼狩将军便拥有了守护神、武神、家神、山神、瘟神等多种神格。
衪就像众多神话里的父神、母神一样，同时掌控着生与死，既可赐福除厄，又可施咒降灾。
然而，即便巫俗精简到如此地步，贫穷的高丽人还是难以举全村之力来操办大型祭礼。
就连本该每日进行的家庭摩祷，也不得不变更为每周一次。
像尹氏在神前供奉的祭品，也是靠蝉隐神社捐赠、姐妹仨节衣缩食攒下来的。
想到这里，夏霖只好劝三妹打消念头：
“罢了，咱俩没有大姐那么精通巫术，除了帮忙打下手还能干啥？
“咱们现在学的都是被删减过的东西，没有古时那么灵验。
“刚才做的‘驱客鬼’和‘除丹毒’也只是起个安慰作用，不收费的。
“还不如明早请村长开介绍信，到镇上请朴医生过来呢。”
秋月一听，恨不得把满腹牢骚倾吐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定下这么苛刻的规矩，没介绍信还不让出村儿了！”
“别抱怨了，这是町内会的决定，村长也没有办法。”夏霖长叹一声。
“那群人不就是想把咱们禁锢在这片土地上吗？高丽村离被诅咒的遗迹那么近……”
“不如这么想好了，镇上的人晚上不能出门，咱们还能在村里头溜达呢，也挺自由的。”
秋月狠狠啐了一口：
“在死牢里放风也叫自由？我看还是别供奉鬼狩将军了，衪压根就不保佑咱们。
“虽然村里的吃穿用度都是靠蝉隐神社资助的，但那肯定是因为冬云在神裔面前说了不少好话。
“不然，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才懒得管我们呢。”
夏霖面露惊色，赶紧制止口出狂言的妹妹。
“别乱说话！要是亵渎了神裔，咱家就完了！还有，不要再提冬云了，她已经不是尹家人了。”
“可是阿妈说过，如果村里出现连大姐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就要马上去找她。”秋月满脸委屈。
夏霖登时火冒三丈：“你还说！以后注意一点，别给人家添麻烦！”
“好吧……”
2.
一路上，耳畔不断传来异响。
夏霖和秋月朝声音的来源望去，瞥见不远处的树林火光闪烁。
而林中隐藏着的，正是村里人所说的“被诅咒的遗迹”。
那是一片被警戒线和水泥墙包围起来的区域，墙上用刺眼的红色写着“危险！闲人免进”。
“谁家小孩在那里玩火？太危险了！咱们去瞄一眼。”
越往前走，声音就越发清晰可闻。
终于，她们搞明白了，刚才听到的并不是什么异响，而是巫乐。
在杖鼓“噔—噔—空哒—空”的节拍下，大锣、铙钹、筚篥、大笒、奚琴的奏乐声和法师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
尹氏姐妹挤进围观人群中。
只见几个身穿彩衣的巫师戴着纸制的猫面具，正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圈边转边舞。
而篝火圈中央，则躺着几个紧闭双眼的孩子。
巫师们手执串好的白色纸钱，先是张开双臂，接着垂了下来，上下耸动肩膀。
随后，他们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扬，没多久又将手臂左右摇摆。
起初动作还算舒缓，但随着巫乐节奏的加快，巫师们的身体开始激烈地摇曳着，抖动着。
他们还不时模仿野猫发出哭嚎般的叫声，吵得人耳膜生疼。
这是一种将纸钱舞和解煞舞相结合的巫舞，既能解除亡魂的积怨，将其荐度到极乐世界，又可以驱逐杂鬼杂神。
它源自朝鲜半岛东海岸地区的镇恶鬼巫祭、珍岛地区的洗灵巫祭、京畿道的都堂巫祭，又发展出叶岛高丽裔自己的特色。
只是，巫师的惨白面具和凄厉叫声着实令人胆生寒意。
要不是因为乐声喧嚣，再加上有火焰照明，误入林中的人说不定会以为这里闹鬼了。
“怎么有人在遗迹附近做法事，真奇怪……”秋月喃喃自语。
旁边有个围观的老婆婆闻言，张开缺了门牙的嘴解释道：
“有几个小孩跑到遗迹里玩，招惹到里面的恶鬼啦！
“一回家就发高烧，上吐下泻，满脸通红，还起了一身疹子，看起来怪吓人的。
“他们住得离柳家比较近，家里人就请柳婆婆和她的徒儿们帮忙解煞了。”
那不就跟来找我们帮忙的那家人一模一样吗？夏霖和秋月面面相觑。
难道小女孩口中的“破房子”不是指已故老人留下的荒宅，而是遗迹？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驱客鬼”和“除丹毒”派不上用场就说得通了。
因为，封印在那片废墟里的恶鬼是……
还没等尹氏姐妹反应过来，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惊叫声——
篝火圈里有个孩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只不过，他的皮肤不再通红，而是青黑中透着暗紫，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诡异的色彩。
“那……那不是罗刹鬼吗？”
“罗刹鬼不是已经被鬼狩将军制服了吗，怎么又出现了？”
“快跑，那孩子朝我们冲过来了！”
“不好，罗刹鬼要吃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