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耸峙，一弯蛾眉残月悬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上，时不时的被飘过的云气遮掩。
凄冷的夜风从山谷之间吹过，发出呜咽凄叹的怪声。
郑成缓缓地向前走着。
在他的身后，那片被群山环绕的谷地之中，只有点点星火在风中摇曳着。
偶尔的火光闪过，还能够看见，身披青灰色战袍的武士，盘腿坐在地面上，默不作声地啃着肉饼，喝着清水。
星火飘摇，黑影幢幢，一时间，根本看不清，这处谷地之中究竟藏有多少人。
然而，却几乎没有一丝的声音发出。
郑成驻足，静静地听了会儿，然后方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转过一个弯，他恰好看见，前方不远处，一名同样身披战袍的男子，就这么坐在一块山石上，举着一只酒坛，自斟自饮。
看着极为沉醉。
大洪朝军律：军中禁止饮酒，尤其是执行军务的军队之中。
违者，士兵责三十棍，什长连坐；若是将校，除了责打之外，视其程度，降职，乃至免职都有可能的。
鼻子嗅了嗅，郑成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低下头，决定装看不到。
倒不是他谄媚。
以他那副占着了理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的犟脾气，若不是将军看重，提拔为了亲兵统领，还亲自指点武艺，这辈子怕是顶了天就是个把总游击。
而是……
这玩意儿，也算是酒？
军中禁酒，是怕醉酒误事。
可闻闻这满满的桂花香……这种娘们儿喝的桂花甜米酒，莫说是一坛子，就是来个百八十坛的，也就多跑几趟茅房的事情。
和喝水没什么两样。
所以，郑成只能装看不到——事实上，眼前这位爷虽然武功绝世，地位崇高，但除了战场上，平日里素来不拘小节，对手下也堪称平易近人，在这种小事情方面从来不遮遮掩掩。
然而，偏偏他们这些亲近的，为了维护这位的光辉形象，一个个都自发地闭嘴不谈。久而久之，这事情，竟然成了一桩少有人知的秘闻。
世事确实相当奇妙。
“将军。”
他顿了顿，等男子一坛酒喝完，方才上前行礼。
“嗯。”
男子放下酒坛，一双黑暗深沉的眼睛，扫了过来。
恰逢此刻，一阵寒风吹过，将遮掩着残月的云层给吹散了。
幽暗的月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他真容。
线条刚毅，轮廓深刻。
正是，大洪朝镇东将军，总督西北军国重事，一品克虏侯，周玄。
大洪朝的官员头衔相比前朝精简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长。
这第一条，是他如今的军中职位，第二个，是目前的临时差遣，第三条，则是他的爵位。
此时正在军中，依照着大洪朝的条例，上下人等，都只以军职相称。
“兄弟们晚间口粮，一壶清水，两块肉饼，五块奶片，都已经发了下去；马料也已经备足；夜间巡夜口令，还请将军示下。”
郑成向自家的将军禀报着。
“今夜就不要安排巡夜了，都好好睡一觉，让大伙儿睡足四个时辰。”
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让郑成不禁一愣，回应就慢了半拍。
“这……”
“怎么，有我在此，你们还用担心夜袭？”
周玄的眼睛瞥了过来，郑成只觉肩头一沉，然而，心头又有一股暖流涌动。
“将军今日，亲自巡夜？”
“嗯。”
周玄点了点头，“明日出横山，然后一口气跑一百多里路，到地头休息不了多久就要接战，我是无所谓，你们不休息好是不行的。”
“是！”
郑成眸子微微闪动，胸口一挺，应了下来。
连着几桩军务禀报完，周遭就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山风于石林之间穿行的声音。
郑成正打算告退，将自家将军的命令传达下去，恰在这时，那边周玄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的玄龟吞气法，修行得如何了？”
“启禀将军，在吴大先生的指点下，如今属下已经修行到九转之境。”
说起这个，郑成颇为自豪，“对于龙蛇桩法，也极有所得。”
“半年功夫，修行到九转啊……还行……不过还得继续努力。”
周玄点点头，稍稍顿了下，似乎琢磨着什么，然后给出了一个评价。
只是……还行？
郑成有些愕然——他对于自家的资质向来自傲，虽然和将军这种百年一出的怪物不能比，但是，以三十不到的年纪达到洗髓换血的境界，纵是遍数大洪朝整个老营，十万精兵，他自觉，自家也是上上之选。
居然只得到个“还行”的评价？
当下，骨子里的牛脾气发作，虽然没说话，但那股子不服气的模样，便浮现在了脸上。
周玄自然也瞧见了，却也并不以为忤，只是呵呵一笑。
“本来应该说‘不错’，夸赞几句的。可惜，我最近教了个人——嗯，其实也没怎么教，就是把玄龟吞气法的秘籍给她看了看，然后，大概两天的功夫，就到了七转。”
郑成那副不服的表情，就凝固在了脸上。
两天，七转……
将军这是在讲笑话吗？又或者……
他甚至第一次产生了某种诡异的错觉——自家的将军是不是喝桂花酒喝醉了。
那可是玄龟吞气法！天一道的顶级练气法，不是随便哪个小门派的三脚猫功法。
“当然，也有中途我喂了一两颗百血丹的缘故，不然的话，现在大概还在一转门口打着转。”
周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说这句还好，加上这一句，郑成更加确信了自己最初的判断：将军肯定是在说笑话，多半对自己最近的懈怠有所不满，打算敲打自己。
至于他编出的这个人，嗯，八成就是将军本人。
到了郑成这个层次和境界，自是清楚，这种顶级功法，重要的是领悟，是对功法的理解，是对其中各处精微细节的掌握。修行资源什么的，反倒是次要的东西。
有些东西，悟到了就是悟到了，悟不到，想不通，那就只能一辈子在门槛外面打转，不得门而入，便是堆上再多的资源也没用。
就像……就像如今军中随军学堂里面讲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什么高级算术一样。
而能够领悟到的，还怕没有资源？
百血丹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没有得过赏赐。
那东西好是好，可是那般庞大的药力，未到先天，大部分药力都消化不了，顶了天也就帮着厚植根基罢了。
借助百血丹，两日领会玄龟吞气法的精髓，直通七转之境——大约……是将军依照着自己的水平估计的？
然而，那是将军。
将军居然拿他自己作为标准来要求自己……一时间，郑成只觉得全身有些战栗，脊背上仿佛过电一般，又觉得自己的肩头上，压上了两座大山。
“属下明白了。”
他深深抬起头，一脸的惭愧和坚毅，“属下一定刻苦修行，诀不会辜负将军的期望！”
“……”
自家属下突如其来的表忠心，着实让周玄愣了下，又过了片刻，方才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你有这份心就好，其他的，不要太过苛求了。”
“是！”
郑成抱拳行礼。
场中再度安静了下来。
周玄又出了会儿神，晃了晃酒坛：“唔……果然，一滴也没有了。下回该多带点儿出来的，毕竟没人愿意请我喝这个。”
他咕哝了一声，然后抬头，看向漆黑的天空，语气极为平淡：“郑成。”
“属下在。”
“你看这天，这云，明晚多半是要下雪的。”
“将军是说……”
听得此言，郑成猛地抬头，却见周玄的嘴角，正噙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本将，自是要趁着风雪，打那只老鬼一个措手不及！”
他拿眼睛瞥向郑成，袖子一拂：“所以，少给我胡思乱想，赶紧滚回去睡觉！免得明天软手软脚的，什么功劳也抢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