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澜,你还记得我吗?”
略略有些耳熟的厉喝声,从旁边传来。
我微微侧头。
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青年道士,正站在真武行宫的山门口,右手持剑而立。
面色白净,身形修长,一身水蓝色的道袍,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之中,猎猎作响,看着颇有几分神仙之相。
只是可惜,此时,他刚褪去稚气的脸上那满满的失望,多少有些破坏了气氛。
唔……他是……
然后,我终于从陈年的记忆之中,挖掘出了这位年轻道士的身份——身边这位李观主的弟子,当初海湖之会上,曾经与我战过一场。
少年的发育太快,几年时光不见,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清远道长,许久不见。”
我欠了欠身,算是和故人打了个招呼。
对于我的友好表示,那青年道士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他眉头紧锁,如剑的目光牢牢地钉在我的身上。
“很好,你还记得我,那定然还记得当初定下的约定。既是如此,江清澜,拿起你的刀来!”
……约定?
我不禁有些恍神。
说实话,海湖之会的记忆着实有些久远,久到很多细节,我早已经将之尘封于脑海深处,以至于当我再度翻开的时候,竟然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时移事易,物是人非的唏嘘感。
“你很强,这一回我输得心服口服,但是,下次见面之时,我一定会胜过你的。”
当年的那个满脸沮丧的小道士,如此仰着头,认真地对我说着。
自己,是怎么回应来着?
“好啊,我随时恭候!”
呵……
当初不过以为是一句戏言,没想到,居然记到了今天?
低下头,看了看足下的那柄弯刀,确实是自己曾经用惯了的柳叶弯刀的式样,甚至,连握柄也一摸一样。
只要脚尖一挑,就可握入手中,然后……
然而,我静静地看了片刻,并没有动弹,反而又抬起头。
青年道士的眼睛正微微眯着,右手扬起长剑,剑尖直指向我,那张青春洋溢的脸上,除了失望之外,还夹杂着一丝期待。
“这几年来,我日夜修行,一直都是以你为目标!江清澜,今日既然再度见面,拿起你的刀来!我要见识一下,这几年下来,你的穿空刀,是否还如当初那般犀利!”
还真是……
感受着数道不善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缓缓勾起,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轻轻叹了口气,侧头看向旁边的李道长。
这位先天高人的表情依旧平静,明明是自家徒弟在搞事,却始终纹丝不动,仿佛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动容。
“李道长,妾身此行,是代太太为侯爷祈福。”
我淡淡地说着。
声音不大,山门前的空地上,却是一片安静。
眼角的余光扫去,清远小道士的脸上,那丝期待,迅速地暗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愕,以及,难以置信。
“江清澜,你——”
李真常瞥了我一眼,然后,视线移向自家弟子,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清远,贵客在此,不得无礼!”
“师尊!”
那青年道士脸色有些涨红。
“退下!”
李真常冷哼一声。
“……是!”
清远喘了几口气,又死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甩袖子,转身大踏步走了。
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他脸上最后所剩下的那份失望,以及遗憾。
失望吗?遗憾吗?
或许吧。
我的心情却很是平静——对于这样的反应,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世事难料,如此而已。
只能说,一切的境遇,都自有代价。是否愿意承受,感受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孽徒无礼,让几位贵客受累了。”
李真常很是平淡地道了歉。
我自是不会追究,而孙嬷嬷和司琴也不愿多生是非,便算是将这一节给揭过了。
彼此寒暄几句,李道长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我迎入山门,然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寻了个要去处理自家弟子的借口,领着门下弟子告辞离去。
真武行宫是高门大派的传承,对于类似克虏侯府这般的世家大族上香,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套默认的规则。
克虏侯府地位崇高,我是代克虏侯夫人前来上香,代表的是克虏侯的脸面,因此需要李道长亲自出迎,接入门去。
然而,我自身的身份,尚并不足以让李道长这位地位颇高的先天高人陪同,故而,迎入门后,便是由知客来接待。
整个过程中,除了开头的小小插曲外,我只将自己当做是一个工具人,任凭平儿派来的丫鬟指点,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旁边的孙嬷嬷审视的目光不时扫过,可惜,并没有挑出什么错处来。
如此亦步亦趋的,我沿着一路台阶,穿过前殿,来到了供奉真武大帝的正殿前。
这间大殿,依旧秉持着行宫一贯的朴素基调,不施彩绘,完全以楠木本色示人;除了周遭栏杆和青石地面上雕刻了些波涛纹路之外,唯有屋顶为黑色琉璃瓦所砌——真武大帝五行属水,水尚黑,故而用黑色琉璃瓦;如国朝草创那般,以为水尚蓝,结果将战袍统一定为灰蓝色的,纯属武夫没文化的表现。
跟在知客身后,我缓缓地踏入了正殿。
入眼所见的,便是一尊巨大的泥木雕像。
那是一尊身高逾丈的神明之像,披发仗剑,内衬黑袍,外披金甲,玉带围腰,头顶有圆光笼罩,足下有巨龟长蛇相伴,形貌威武,作怒目之状,尽显无俦威仪。
细细观之,每一处衣袂的细节,每一片龟甲纹理,每一枚巨蛇鳞片,都雕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确实是出自能工巧匠的手笔。
不,不仅仅如此。
我仰起头,看向这尊被周玄称作“有些不俗”的塑像——确实,伴随着缭绕的香火,有着丝丝缕缕的特别韵味,从其中散发而出。
这,并不仅仅只是一尊普通的泥木雕塑而已。
凝视着它,我确实能够模模糊糊感受到,某种似是而非,朦朦胧胧的印记。
仿佛曾经有什么存在曾经于此驻留,然后又离开,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和气息。
然而,却始终看不真切——
某种莫名的感触,在心头流淌而过,可是每每想要细细琢磨,探寻真意,却只觉茫然若失。
“居士,该上香了。”
偏偏就在此时,旁边的知客出声提醒,打断了我的出神。
果然,悟性不够,机缘不足吗?
我暗自叹了一声,却并不着恼——我的心态很好,自是清楚,刚刚的那段,其实并没有真正领会到什么,仅仅只是某种偶然间的触动罢了。
这类感悟真假难辨,有时甚至只是自己内心的臆想,顶了天只能作为修行时候的参照,连道标都不够格,倘若真的沉溺进去,只会陷入某种执念,最终疯魔。
也是,倘若真的这么容易就能参悟出什么来,真武行宫也不会这么正大光明地将它摆在这里,任人祭拜供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