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家屋中,用完了早餐,我正打算依照着往日的规律,进里屋练气,却不防秋菊早早地又过来串门了。
“唔……”
秋菊一进门,鼻子嗅了嗅,然后便皱起了眉头,“你这屋里,今儿炭气怎么这般的重?”
我瞟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兰香,毫不在意地解释道:“伙房说中炭短缺,这些日子都送了柴炭过来。正巧这两日天冷,烧得多了些,往日的中炭都烧没了,就只剩下些柴炭,便将就着用了。”
“炭气这么重,都快赶得上石炭了,怎么将就?”
秋菊看着有些恼火,“我那边还有些,回头给你匀一匀。”
“用不着,我不怕冻,一向都不用火盆——”
我正要婉拒,秋菊却已经很豪气地一挥手:“香莲,你回屋里去拿半筐来,剩下的,明儿我自去寻程嬷嬷要去。”
“哎!”
香莲脆生生地应了,也不等我说话,已经一蹦一跳地出门去了。
“秋姐姐你——”
我看着秋菊的样子,心中一叹,话说到一半还是打了个转,“好吧,那妹妹就受了。”
“不要不好意思,爽气点嘛。”
秋菊笑道——看来她在我的面前是越来越放得开了。
果然,下一刻,我就见着她那一双眼睛盯着我,
“这里面炭气这般重,江妹妹,一起出来出去走走,顺带着赏赏雪如何?”
“咦?”
原来还有这个借口?
不过成了她的情,我倒不会拂了她的兴,随手捡起一件斗篷披上,跟着她走出了门。
一双羊皮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明明小径上的雪大半已经被扫干净了,她偏偏要捡着那雪厚处去踩,还踩得不亦乐乎。
我也是第一次秋菊露出这般淘气的模样。
说来也是,论起年岁来,她其实也不过和我这个身体一般的大小,十七八岁的模样,放在前世,只是个高中的学生,还是从没见过这般大雪的江南人;这时候在自家小院里,又无外人,展露天性倒也很是正常。
看着她踩够了,外面罩的斗篷上都沾满了雪粉,我方才将她拉出来,一边帮她拍打,一边笑道:“你这倒是玩得疯了,回头进门时候,可得把这些雪给抖干净了,不然进屋一烤火,这衣服就全湿透了。”
“哎呀,还是江妹妹有经验。”
秋菊笑着吐了吐舌头,一张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我还从没见过这等大雪,古人说的'阶平庭满白皑皑'大约就是如此了吧!”
我看着她那娇俏可爱的模样,忽的心中一动,笑道:“秋姐姐,你是诗书之家长大的,吴姐姐还说你读了很多诗,这般大的雪,要不……作个一首?”
“哎呀,我哪儿会作诗,写出来的句子平仄不通,被太太见着,要笑掉大牙的。”
秋菊连连摆手,“要论作诗,还得是太太她们才行。当初太太在家的时候,因为这下雪,还组了个唤作咏絮社的诗社,当时的几位小姐,还有大太太她们都入了。”
听名字,像是女儿家的诗社。
我顿时就起了好奇心——说实话,这辈子我一直沉迷武学,对于这种文人结社作诗的雅事,还从未见识过:“还有这样的吗?秋姐姐你当时入了社吗?”
“自是没有的,”
秋菊只把头摇得跟泼浪鼓似的,“当初芮太太家那个姨娘——就是芮太太上回说的那个‘文痴’姨娘——也想加进来,都被她们嫌弃身份低微,作诗太过匠气,说了几次都不行;我这样奴婢出身,又只会作两句文理不通的,更是不行了”
“竟是这般难的吗?”
我暗自感慨:感情,哪怕后宅之中的这类诗社,也得按身份、才学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当然很难,”
秋菊用力点头,瞧了一眼周围,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咱们私下里说,当时社里,便是以太太、还有芮太太这般的才学,都算不上是最拔尖的。”
“咦?”
我越发的惊讶了。
“我记得,当初社里才学最高,诗作得最好的,当属沈家三小姐了——就是大太太的嫡亲妹妹;”
说到这儿,秋菊似乎想起了什么,吐了吐舌头,“虽然她性子乖僻了些,对咱们这些做下人着实有些刻薄,动辄讥讽呵斥,不过她的诗确实是最好的。每次聚会,她的诗都是评第一;也就偶尔芮太太和太太能够比上一比。但这类咏雪诗、咏梅诗之类,沈三小姐可从来都是独领风骚,堪称一绝。”
原来是个才女——听秋菊的描述,又是喜欢梅、雪的,多半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吧?
不过也只有这等世代官宦,诗书之家,才会出这等女子。
“听着像是说天上的仙子一般的人物。”
我笑着评价了一句。
然后,我却听着秋菊叹息:“可惜,前两年沈家卷入大案子,虽然大爷看在大太太面上转圜奔走,但还是被抄了家;家中老少都被流放了出去。那时候家中正好忙着太太的婚事,忙得昏天黑地的,也顾不上这些,如今也不知那沈三小姐去了哪里。”
“大案子?抄家?”
我愣了一下。
“嗯,就是那闻香教谋逆案;那案子很大。我听太太提了一嘴,说是本来定的是满门抄斩,后来是大爷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减了罪的。”
闻香教谋逆案……
居然是这个案子——我确实是听说过。
国朝初年赫赫有名的江南两大案,其实也就发生在前些年。只是因着影响太大,以至于连远在西北的我都曾经听过。
第一桩是奴变案,乃是有大家的奴仆不堪忍受主家肆意欺辱打杀,趁着国朝初年的混乱局面,与各地盗匪、帮派暗通,内外勾连,将主家灭门之案。此类案件虽是散发,但范围波及数州,最终催生了新近颁布的大洪律中“不得擅杀奴仆,违者流刑”的这条于世家之中争议极多的条款。
第二件,便是这闻香教谋逆案。
彼时周玄领兵东征,朝廷剩下的大半军力于陕州镇压西贼余孽,恰在此事,余杭的几大家世家心怀前朝,在造反专业户闻香教的撺掇和串联下突然起兵,打着光复前朝的旗号,连克州县,兵锋直逼国朝位于江南的中枢要地金陵。
若非这些家族不知兵法,而当时镇守金陵的镇南将军,如今的定南侯李师指挥若定,于劣势兵力情况下凭借明光甲精骑一锤定音,将之击垮,怕是国朝的半壁江山,都要为之动摇。
故而那一战后,天子震怒,一口气株连了许多家族,整个余杭周边的大小家族,几乎为之一清。
没成想,这个沈家也被牵连进去了,连带着这个沈家才女也……
刚想到此处,我的心中一动,微微侧身,耳边的发丝随风而动。
一个雪团从身边飞过,被发丝一带,稍稍偏转了个方向,然后……恰好落在了秋菊那张圆圆的小脸上。
碎玉绽开,我看了看被砸得一脸懵逼的秋菊,以及旁边香莲那有些呆滞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挪了个脚步。
然后,我就听见了秋菊的尖叫声。
“香莲,你皮痒了是不是!”
“姨娘,姨娘,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瞧着江姨娘在发呆……”
“你别跑,给我也砸一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雪地上乱窜着,一个追,一个跑,我静静地看着,嘴角微微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