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满语 更新时间:2023/10/31 9:36:51 字数:8166

那一天,出门散步是不可能了。没错,我们上午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中溜达了一个小时,但从吃午饭起(没客人的时候,里德太太总是很早就吃午饭),便刮起了凛冽的冬日寒风,随之而来的是阴沉的乌云和刺骨的冷雨,如此一来,就无法再出门活动了。

我倒是挺开心。我向来不喜欢远距离散步,尤其是在冷飕飕的下午。对我来说,在阴冷的黄昏时分回到家中很可怕:手指脚趾冻僵了不说,还得挨保姆贝茜的责骂,弄得怪伤心的;而且会发现自己体质不如里德家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又难免自卑。

刚才提到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此刻都在客厅里,围在他们妈妈身边。里德太太斜靠在炉边的沙发上,让心爱的儿女簇拥着(他们这会儿既没争吵,也没哭闹),看上去无比幸福。至于我,她特别施恩,准许我不必同他们聚在一起。她说她很抱歉,不得不叫我同他们保持距离。那些知足快乐的小孩才配拥有的殊荣,她真的不能让我也享受到,除非她听到贝茜报告,而且她本人亲眼看到,我在认认真真地努力让自己的性情更合群、更像个孩子,让自己的举止更活泼、更讨人喜欢——也就是让自己更轻松、更坦率、更自然的意思。

“贝茜说我干了什么?”我问。

“简,我可不喜欢吹毛求疵或者刨根问底的人。何况,小孩子竟然这样打断长辈说话,实在令人讨厌。找个地方坐着去。不会好好说话就别作声。”

客厅隔壁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室,我溜了进去。那里有一个书架。我很快就找到一本书,特意挑了本配了许多插图的。我爬上窗台,收起双脚,

客厅隔壁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室,我溜了进去。那里有一个书架。我很快就找到一本书,特意挑了本配了许多插图的。我爬上窗台,收起双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而坐,将红色的波纹窗帘几乎完全拉拢,把自己加倍隐蔽起来。褶皱重重的绯红窗帘挡住了我右边的视线;左边则是明亮的玻璃窗,它们保护着我,使我免受这十一月阴沉天气的侵袭,又不把我跟外界完全隔绝。在翻动书页的间隙,我会不时观察冬日午后的景色:远处是白茫茫的云雾,近处则是湿漉漉的草地和风吹雨打下的灌木。连绵不断的冷雨,在一阵持久而凄厉的寒风的驱赶下狂扫而过。

我又重新低头看书——比伊克的《英国鸟类史》。总的来说,我对这本书的文字部分不大感兴趣,但是有几页导言,尽管我只是个孩子,却也不能当作空白页翻过。其中讲到了海鸟经常出没的地方,讲到了只有海鸟栖身的“孤独岩石和海岬”,还讲到了挪威的海岸,从南端的林德斯内斯(或者说内斯)到北角,点缀着无数的小岛——

那里,北冰洋卷起巨大的漩涡,

在图勒光秃凄凉的小岛周围滂渤;

而大西洋的骇浪惊涛,

正涌入风狂雨暴的赫布里底群岛。

还有些地方我不能忽略,那就是书中提到的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新地群岛、冰岛和格陵兰的荒凉海岸:“广袤无垠的北极地带和那些孤独凄凉、杳无人烟的地区——那里常年霜雪储积,经过千百个严冬,形成了坚实的冰原,晶莹光滑,比层峦叠嶂的阿尔卑斯山更加高峻,包围着极地,将严寒的肃杀之气汇聚于此。”对这片惨白的区域,我形成了自己的想法,虽然朦朦胧胧,像所有依稀浮现在孩子脑海中的那些一知半解的概念,但又出奇地生动。这几页导言里的文字与后面的插图相互关联,使我看懂了那些独自屹立在汹涌澎湃、浪花飞溅的大海中的礁石,搁浅在荒凉海岸上的破船,以及从云缝里窥视沉船的幽灵般的冷月。孤寂的教堂墓地,刻有碑文的墓碑,一扇大门,两棵树,破墙围着的低矮地面,还有一弯初升的新月,表明已是黄昏时分——我说不出这幅插图带给人的是怎样的情绪。

波澜不兴的海面上,漂浮着两艘一动不动的船,我想那准是海上的幻影。

魔鬼从后面按住窃贼的背包,那情景着实可怕,我赶紧把这页翻了过去。

下一幅插图也同样骇人——头上长角的黑色怪物坐在高高的岩顶上,望着远处一群围着绞架的人。

每幅插图都在讲述一个故事。我的理解力不发达,感情也不丰富,它们在我眼中常常神秘莫测,但也总是趣味盎然,就跟贝茜有时讲的故事一样。冬天的夜晚,碰上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把熨衣桌搬到育儿室的壁炉旁,让我们坐在周围。然后,她会一边熨平里德太太的蕾丝褶边,给睡帽边沿烫出褶皱,一边讲述爱情和冒险故事的片段,来满足我们这些全神贯注、翘首以待的小听众。这些片段来自古老的传说和更古老的歌谣,或者(我后来发现)来自《帕美拉》和《莫兰伯爵亨利》。

当时,我的膝头摊着比伊克的书,心里别提多快活了,至少是自得其乐。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人来打扰,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而且来得很快——早餐室的门给打开了。

“嘿!忧郁小姐!”约翰·里德唤道,接着便打住了——他发现房里显然没人。

“见鬼,她上哪儿去了?”他接着说,“丽茜!乔琪!(他在叫他的姐妹)琼不在这儿。告诉妈妈,她跑到外面雨地里去了——这个可恶的畜生!”

幸好我拉上了窗帘。我心想,同时急切地希望他不会发现我的藏身地。约翰·里德自己是发现不了的——他眼睛不尖,头脑不灵——但伊丽莎只是在门口探了探头,便说:“她在窗台上呢。准没错,杰克。”

我赶紧走出来,因为一想到会被这个杰克硬拖出来,我就直打哆嗦。

“你找我干什么?”我既尴尬又胆怯地问。

“应该说:‘您找我干什么,里德少爷?’”这就是他的回答,“我要你到这里来。”说着,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过去站在他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学生,比我大四岁,我才十岁。按年龄来说,他长得过于高大肥胖,肤色灰暗,一副病态;他脸盘宽,五官粗,四肢肥,手脚大。他总是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弄得自己脾气暴躁,两眼昏花,双颊松垂。他这会儿本该在学校,可他妈妈已经把他接回家住了一两个月,说是“因为他身子虚”。他的老师迈尔斯先生断言,只要家里少给他送点蛋糕甜食去,他准能非常健康。但他母亲听不进这种刺耳的意见,宁愿相信更漂亮动听的理由,即约翰之所以脸色蜡黄,是因为学习太用功,或许还因为太想家。

约翰并不怎么喜欢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对我则很是反感。他欺侮我,虐待我——不是一礼拜两三次,也不是一天一两回,而是接连不断。我身上的每根神经都怕他;他一走近我,我骨头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会绷得紧紧的。有时候,我会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因为无论他威胁我还是折磨我,我都无处申诉。仆人不愿因为帮我对付他而得罪他们的小主人,里德太太在这件事上则一味装瞎子,充聋子,仿佛从没看见他打我,也从没听见他骂我,虽然他时不时就当着她的面这样做,而背地里打骂我的次数就更多了。

我已经习惯了对约翰逆来顺受,所以我依言走到他椅子跟前。他朝我拼命吐舌头,有三分钟之久,差点把舌根崩断。我知道他马上就要打我,于是一边担心着挨打,一边凝视着这个就要动手的家伙丑陋可憎的嘴脸。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从我脸上看出我的心思,因为他二话没说,突然狠狠给了我一拳。我被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连忙从他椅子跟前倒退了一两步。

“这是给你的教训。”他说,“谁叫你刚才回答妈妈的时候那么无礼,谁叫你鬼鬼祟祟地躲在窗帘后面,谁叫你两分钟前用那种眼神望着我,你这个耗子!”

我早就听惯了约翰·里德的谩骂,从来不想回嘴。我关心的只是怎么挺过必然随谩骂而来的毒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干什么?”他问。

“看书。”

“把书给我。”

我回到窗前,把书取过来。

“你没有资格动我们家的书。妈妈说了,你是个靠别人养活的家伙。你没钱,你爸一分钱也没给你留下,你应当去讨饭,不该在这儿同我们这些上等人的孩子一起生活,同我们吃一样的饭菜,穿我们妈妈花钱买来的衣服。听着,你乱翻我的书架,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因为这些书全是我的。整座房子都是我的,或者说,过不了几年都是我的。滚,站到门边去,别挡住镜子和窗子。”

我照做了,一开始还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他将那本书稳稳地举起来,站起身,摆出要朝我扔过来的架势。我见状惊叫一声,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但没来得及——那本书被抛过来,打中了我。我跌倒在地,头撞在门上,磕出了血,疼得厉害。我恐惧的巅峰已过,其他感情接踵而至。

“你这个恶毒残暴的崽子!”我说,“你就像个杀人犯——你就像个奴隶监工——你就像那些罗马暴君!”

我看过戈德史密斯的《罗马史》,对尼禄和卡利古拉一类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我曾暗暗拿约翰和他们做过比较,可从没想过会如此大声地说出来。

“什么!什么!”他嚷起来,“她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都听见了吧?我怎能不去告诉妈妈?不过我先要——”

他朝我直扑过来。我感到他揪住了我的头发,抓住了我的肩膀,同我这个拼死反抗的家伙扭打成一团。我看他真是个暴君,是个杀人犯。我感到有一两滴血从我头上顺着脖子流下来,还感到一种火辣辣的刺痛。这些感觉一时压倒了恐惧,我发疯似的反击他。我不大清楚自己的双手干了什么,只听他一面骂我“耗子!耗子!”一面大声呼救。他的帮手就在身边——伊丽莎和乔治亚娜连忙跑去叫已经上楼的里德太太,她此时已赶到现场,后面还跟着贝茜和女仆阿博特。我们被拉开了。我听见保姆和女仆说:

“天哪!天哪!真是野蛮,竟然打起约翰少爷来了!”

“谁见过这么火暴的脾气!”

随后,里德太太补充道:“把她带到红房间里关起来。”

话音刚落,马上就有四只手抓住我,把我拖上了楼。

我一路反抗,这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可这么一来,贝茜和阿博特小姐对我的反感也大大加深了。事实上,我确实有点反常,或者像法国人说的那样,我有点“忘我”了。我意识到,片刻的反抗必定给我招来别出心裁的惩罚,因此,我像所有造反的奴隶一样,在绝望中决定孤注一掷。小姐。她简直就像一只疯猫。”

“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侍女叫道,“多吓人的举动啊,爱小姐,你居然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他可是你恩人的儿子,是你的小主人哪!”

“主人!他怎么会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

“不,你连仆人都不如!因为你白吃白住,全靠别人养活。得了,坐下,好好想想你心眼有多坏。”这时,她们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指定的那个房间,摁在一条凳子上。我不禁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她们的两双手立即抓住了我。

“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坐着,我们就得把你绑起来。”贝茜说,“阿博特小姐,借你的吊袜带用用,我那副她一挣就会断。”

阿博特小姐动手去从粗壮的腿上解下那条必不可少的带子。这番捆绑前的准备工作,及其意味着的额外耻辱,稍稍缓解了我的激动情绪。

“别解啦。”我喊道,“我不动就是。”

作为保证,我双手紧抓住凳子。

“记住了,别动。”贝茜说。她确定我真的平静下来,才松开抓住我的手。然后,她和阿博特小姐抱着胳膊站在那儿,恶狠狠地盯着我,脸上写满怀疑,好像还不相信我的神志已经正常似的。

“她以前从没这样过。”最后,贝茜转身对那位女仆说。

“可她天生就这副德行。”对方答道,“我常跟太太说起对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她是个诡计多端的小东西。我还从没见过,哪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会耍这么多鬼把戏。”

贝茜没有接话,但不一会儿便对我说:“你该明白,小姐,你受了里德太太的大恩,是她在养活你。如果她把你撵出去,你就得进救济院了。”“我们跟你说这些,全是为你好。”贝茜补充道,口气不再严厉,“你应该努力让自己有用、乖巧,这样或许你还能在这个家待下去。要是你再乱使性子,粗暴无礼,我敢说,太太准会把你打发走的。”

“还有,”阿博特小姐说,“上帝也会惩罚她的,或许会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叫她突然死掉,到时她会去哪儿呢?最后,贝茜转身对那位女仆说。

“我们跟你说这些,全是为你好。”贝茜补充道,口气不再严厉,“你应该努力让自己有用、乖巧,这样或许你还能在这个家待下去。要是你再乱使性子,粗暴无礼,我敢说,太太准会把你打发走的。”

“还有,”阿博特小姐说,“上帝也会惩罚她的,或许会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叫她突然死掉,到时她会去哪儿呢?行了,贝茜,咱们走吧,别管她,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动她的。爱小姐,等剩你一个人的时候,好好做祷告吧。要是你再不忏悔,说不定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烟囱里钻出来把你抓走哟。”

她们走了,关上门,随手上了锁。

红房间是个备用卧室,很少有人在那儿睡。事实上,可以说从来没有,除非偶尔有大批客人涌入盖茨黑德庄园,不得不动用府邸里所有的房间。不过,红房间是这个府邸里最宽敞、最气派的卧室之一。里面有一张床,由粗大的红木床柱支撑,挂着深红色的锦缎帐子,宛如圣幕一般,赫然矗立在房间中央;两扇始终关闭的大百叶窗,半掩在类似织物制成的彩饰和流苏之中;地毯是红的,床脚边的桌子上也铺着深红色的桌布;墙是柔和的浅黄褐色,微微泛红;衣橱、梳妆台、椅子全是乌黑油亮的陈年红木制成。床上高高堆叠着褥垫和枕头,上面铺着雪白的马赛布床罩,在周围深色陈设的衬托下白得耀眼。同样惹眼的还有床头边一把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也是白色的,前面还放着一只脚凳。在我看来,那把安乐椅就像是一尊苍白的宝座。

房间里极少生火,所以很冷;离育儿室和厨房都很远,所以很静;很少有人进来——这一点谁都知道——所以显得庄严肃穆。只有女仆每礼拜六来这里,擦掉一礼拜内静静落在镜子和家具上的灰尘。里德太太自己则要隔好久才来一次,查看衣橱中某个秘密抽屉里的东西,那儿存放着各种羊皮纸文书、首饰盒,还有她亡夫的一幅小画像,而红房间的秘密就包含在“亡夫”二字里——正是这个秘密的魔力,令这里尽管富丽堂皇,却又分外凄凉。里德先生已经过世九年,他就是在这间卧室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的遗体就是停放在这里供人瞻仰的,殡仪馆的人就是从这里抬走他的棺材的。从那天起,这里便始终弥漫着一种阴森的祭奠氛围,很少有人闯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阿博特小姐让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大理石壁炉架旁的一条软垫矮凳上,那张床就耸立在我面前。我右边是那口高高的、黑漆漆的衣橱,微弱、凌乱的反光在镶板上变幻着斑驳的光泽;左边是被窗帘罩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两扇窗户中间有一面大镜子,映照出大床和房间里冷清肃穆的景象。我有点拿不准她们是不是真的锁了门,等我敢动弹之后,便起身过去查看。天哪,真的锁了!比牢房锁得还紧哩。我转身往回走时,不得不从那面镜子前经过。我的目光被吸引了,不由自主地探索起镜中深处的景象来。在那片幻影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更冷漠,更阴沉。那里有个瞪着我的古怪小家伙。黑暗之中,只有她苍白的脸庞和胳膊是白皙的;死寂之中,只有她惊惶发亮的眼睛在转动,看上去宛如幽灵。我觉得,那小家伙就像一个半神半妖的小精灵。贝茜晚上讲故事的时候说,它们会从荒原中蕨类丛生的僻静山谷钻出来,现身于迟归的旅行者眼前。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我那会儿有点迷信,但还没有完全被迷信所控制。我血气正旺,造反奴隶般的昂扬情绪激励着我。在向可怕的现实低头之前,我不得不遏制住回顾往事的奔腾思潮。

约翰·里德的暴虐专横,他妹妹们的傲慢冷漠,他母亲的嫌恶,仆人们的偏心,所有这一切,就像浑浊井水里的黑色沉渣,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翻滚起来。为什么我老是受折磨,老是被欺侮,老是挨骂,永远都要遭到谴责呢?为什么我从不讨人喜欢?为什么我竭力博取别人欢心却徒劳无功?伊丽莎既固执又自私,却受人尊敬。乔治亚娜脾气坏,心肠毒,而且喜欢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可大家偏偏都纵容她。她的美貌——粉红的双颊和金黄的卷发——似乎能给所有见到她的人带来快乐,让她无论犯了什么错都能得到原谅。至于约翰,谁也不会去顶撞他,更不会去惩罚他,尽管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拧断鸽子的脖子,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摘掉温室中的葡萄,掰下暖房里珍贵花木的幼芽。他叫母亲“老姑娘”,有时还因为母亲跟他有一样的黑皮肤而辱骂她,对母亲的请求不屑一顾,不止一次撕破和弄坏她的丝绸衣服,但他依然是她的“心肝宝贝”。而我呢,虽然不敢犯一丁点错,竭力把该做的事都做好,别人却说我是淘气包、讨厌鬼,说我性格阴沉、行事鬼祟,从早上说到中午,从中午说到晚上。

我挨了打,摔了跤,头仍然痛得厉害,伤口也仍在流血。约翰肆无忌惮地打我,没有人责备他,而我为了免遭进一步的无理暴行而奋起反抗,却受到众人指责。

“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的理智说。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早熟了,尽管这股强大的力量并未维持多久。我的决心也被激发出来,怂恿我采取某种不同寻常的办法,逃脱难以忍受的压迫——例如逃跑,或者,倘若逃跑不成,就不吃不喝,一死了之。

在那个凄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是多么惶恐!我的整个脑子都充斥着混乱,我的整个心灵都充满了反抗!然而,这场内心的搏斗,又是在多么懵懂、多么无知的状态下进行的呀!我无法回答内心不断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如此受苦?如今,隔了——我不愿说隔了多少年——我才看清这是怎么回事。

我同盖茨黑德庄园格格不入。我和那儿的任何人都不像。我跟里德太太,或者她的孩子,或者她宠爱的仆人,毫无共通之处。如果说他们不爱我,那么老实说,我也同样不爱他们。对他们来说,我是个另类的东西,在脾气、能力或爱好上,都跟他们相反;我也是个没用的东西,既不会给他们带来好处,也不能为他们增添乐趣;我还是个有害的东西,心中已经萌生了愤恨他们的“善待”、鄙视他们的见解的种子——对我这个跟他们谁都无法产生共鸣的人,他们当然不必热情相待。我知道,如果我是个乐观聪明、无忧无虑、撒娇缠人、漂亮顽皮的孩子,尽管同样寄人篱下,无亲无故,里德太太还是会对我更宽容大度一点,她的孩子们也会对我更热诚友善一些,仆人们也不会动不动就把我当作育儿室里的替罪羊了。

红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已经四点过了,阴沉的下午正转为凄凉的黄昏。只听雨点仍在不断敲打着楼梯间的窗户,狂风仍在宅子后面的小树林中怒吼。我渐渐变得如石头一般冰冷,我的勇气也随之消失了。惯常的那种屈辱感,那种自我怀疑、无助消沉的情绪,浇灭了我行将熄灭的怒火。大家都说我坏,也许我真的很坏。我刚才起了什么念头哇,竟然想饿死自己!这当然是一种罪过。而且,我真的该死吗?还是说,盖茨黑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诱人的归宿?听说里德先生就葬在那样的墓穴里。这个念头又引得我想起他来,越想越怕。

我已经记不得他了,但我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哥哥——是他在我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后收养了我,临终时还要求里德太太答应他,要把我当作亲生儿女一样抚养。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已经遵守了诺言。我敢说,在她本性容许的范围内,她的确遵守了诺言。但我毕竟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在她丈夫死后,她跟我就毫无瓜葛了。对我这样的闯入者,她怎么会真心喜欢呢?被勉强许下的诺言所束缚,非得去充当一个自己不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看着这个同自己合不来的外人硬塞在自己一家人当中,这想必是最恼人的事了。

我渐渐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我毫不怀疑——也从未怀疑——要是里德先生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待我很好。此刻,我坐在这儿,望着白色的大床和阴暗的墙壁,还不时转头朝那面微微发亮的镜子痴痴地看上一眼,心中想起了关于死人的各种传闻。听说,如果有人违背死者的遗愿,他们便会在坟墓里不得安宁,于是重返人间,惩罚不守诺言的为受压迫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一定在为他外甥女所受的冤屈而苦恼,说不定会离开他的居所——不论是教堂的墓穴,还是不可知的亡灵世界——来到这个房间,出现在我面前。我抹掉眼泪,强忍啜泣,生怕一露出悲恸欲绝的样子,就会唤醒某种超自然的声音来安慰我,或者从昏暗中招来一张光晕环绕的脸,带着古怪的怜悯表情俯视着我。照理说,这个念头能安慰我,可我觉得,要是真出现那种场景就太可怕了。我用尽全力打消这一念头,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甩开挡在眼前的头发,抬起头,努力壮起胆子,环顾这个黑黢黢的房间。就在这时,一道光照到墙上。我问自己,那会不会是一缕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月光?不,月光是静止的,而这道光却在移动。就在我凝神细看的时候,这道光溜到了天花板上,在我头顶抖动起来。要是换作现在,我立即就能猜到,那道光多半是穿过草地的人手中的提灯发出的。但在当时,我满脑子都是恐怖的想象,神经高度紧张,竟以为这道飞掠而过的光是另一个世界的幻象即将降临的征兆。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脑袋发热,耳朵里嗡嗡作响——我觉得那是翅膀快速拍打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我近旁。我压抑极了,透不过气,再也忍不下去。我冲到门边,不顾一切地摇晃门锁。门外走廊里响起了飞奔而来的脚步声,钥匙转动,贝茜和阿博特走了进来。

“爱小姐,你病了吗?”贝茜说。

“多可怕的声音哪!简直把我的心都穿透了!”阿博特嚷道。

“放我出去!让我到育儿室去!”我喊道。

“为什么?你伤着了吗?你看到什么了吗?”贝茜又问。

“哦!我看到了一道光。我觉得鬼要来了。”我这时已经抓住贝茜的手,她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她是故意这么嚷嚷的。”阿博特带着几分厌恶断言道,“嚷得多厉害呀!她如果真的疼得厉害,那倒情有可原,但她只是要把我们都叫到这儿来。我知道她那套鬼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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