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向来不是一个自傲的人,师尊对他的评价谦和近乎仁厚,不适合做一个江湖侠客,就适合做一个商人。哪怕是杜玉这么自谦的人,也能肯定自己对药理的研究比寻常人高上许多,这也是他敢独自一人前往毒林的原因。
药毒一体,一个好的医师一定也会是个好的毒师。
他用羊肠做了一个面罩,蒙住下半脸,用丝巾裹住手当作手套,据他所知,他应当是这个时代第一个有预防感染意识的人。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片毒林已经荒废了数年,具体因何诞生已不可考。他在毒林中收集了一块泥土,装进小玻璃瓶中——这小玻璃瓶还是从杜瑶的小店拿的,也不知她从哪弄到的宝贵的玻璃,莲子镇应当没有能烧制玻璃的工坊。
泥土呈灰白色,质地坚硬,已经完全失去养分,推测是有一个持续存在的毒源,也许是某个毒池或未挥发完全的毒物。杜玉忽然皱起了眉毛,他想到另一个之前一直被他忽视的可能。
有没有可能,毒林里还有其他人?也许是当初的投毒者,或者是练毒功的江湖人士?
此人尚未离开,或许是基于隐居,或许是为了养伤,总之长住在毒林深处?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驱散,莲子镇地处偏僻,与世隔绝,这里发生的最大的事不过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可能会与江湖人士有利益牵扯呢?
再者,倘若真的有人藏在这片死寂的树林里,他吃什么?喝什么?真有人能不吃不喝数年吗?
杜玉自嘲一笑,为自己那胆怯的想法发笑。师尊一直说读书读太多了也不好,想得多了,胆子也小了,也许他真的应该去江湖上闯荡闯荡,像个寻常少年侠客一样凭着满腔热血纵横江湖。
他将毒林的土壤、植被采集完毕,又主动运行起无涯功,凭着无涯功反应的剧烈程度来寻找毒素的源泉。
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就找到了毒林中毒素堆积最严重的区域,并不是他最担心的毒人的隐居地,也并非什么毒物的聚集地,而只是一颗粗壮、干枯的大树。
这棵树与毒林其他树木一样,表皮发白发灰,内里已经完全腐朽,轻轻叩指,能听见带有回音的敲击声。只是这棵树比其他树大上不少。师尊说过,但凡是树林,必有树王,这棵树应当就是树王了。
杜玉发现这棵树的树干上有一个明显的手掌印,掌印并不大,只有他手掌的一半大小。这里为什么会有掌印?
若说是小孩留下的,这掌印的位置未免也过于高了,与杜玉脖颈的位置齐平,哪个小孩能在这个位置留下掌印?除非是个四肢畸长的畸形人……杜玉心想。
他蹲下身子,仔细去看,眉头紧锁。除了掌印外,还有抓痕,也许是人留下的痕迹,也许是野兽磨爪留下的痕迹,他无法分辨。
在树王周边走了一圈,他又看见指向莲子镇方向的地面上有凌乱的脚印,大的小的乱作一团。
这些掌印、抓痕、脚印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是毒林诞生时留下的,亦或者是最近留下的?
他的左手手腕再度发热,拉开袖子一看,那蜈蚣印记红的似要滴血。杜玉忍耐住痛楚,他现在收集到的线索还不够,他还要更多的线索。
根据无涯功的指示,杜玉发现整片毒林毒素最浓郁的地方就是那个小掌印。
这是极不正常的,留下这个掌印的应当是个孩童,要么是被人举起来,要么是跳起来,且不说孩童如何有力气留下掌印,就问一个孩子为什么留下的掌印里带有经年不散的毒素?
除非那不是个孩子……
杜玉曾在公孙若的小册子上看过,江湖上有许多奇人组合,什么天残地缺、六洞五老,都是些身体有怪异的江湖人士,有的生了一副老人面容,但身高却如五六岁孩童,有的生了六根手指,还有的甚至是兄弟连体。
他将手按在掌印上,想比较下自己的手掌和这掌印的区别,他没有注意到此时无涯功的运转悄然加速,那蜈蚣印记居然真的在滴血……一滴鲜红的血液从他手腕的印记处留下,滴答一声落在本该死去的泥土地上,像是唤醒了这片死寂的树林。
在杜玉的手和那手掌重叠的一瞬间,他脑海中忽然闪过师尊当年初见时的第一句话:“你醒了?”他还记得师尊当时穿着白色的长袍,长袍上绣着金色的花纹,这件衣服师尊后来被杜玉洗坏了,师尊就再也没穿过了。
然后脑海中画面一闪,师尊的容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孩童天真稚嫩的笑声:“哈哈,你来抓我啊……”
孩子的笑声回荡在空阔幽暗的树林,显得有几分诡异。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回去吧。”
“胆小鬼,这下你承认你的胆子比我小了吧。”
脑海中的树林并非枯死的毒林,而是枝繁叶茂,草木繁盛。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并肩走在树林中。杜玉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觉得这二人有几分熟悉。
“呆子,明明是你胆子比我小。我是听说这里最近有几个外地人出现,不太安全。”
“他们不都是走了吗?”
“你看那是什么?”
女孩指向一个方向,杜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幽暗的树林中,忽然出现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杜玉明显能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那身影沉默地矗立着,像是一块立在坟墓前的墓碑,他想喊住那两个孩子,或者将他们护在身后,可他的大脑一阵抽搐,强烈的痛楚让他脑海中的幻境消失了。
他猛地抽回手,看着树干上那诡异的掌印:“刚刚那是什么?”
他忽然浑身汗毛倒立,觉察到了异常。他明明是大白天进入的毒林,怎么此时忽然天黑了?
不,不止是单纯的天黑,像是世界陷入一片昏暗,这些早就死去的树木重新长出了深绿近乎纯黑的树叶,遮天蔽日般将这片毒林与外界隔绝。
杜玉回过头,只见在他目光正前方的树林里,一个高高大大的沉默男人背对着他,如同一具站立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