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也屏住了呼吸，他们都感觉到了，一个平日里绝不可能被触及的话题，正在这特殊的氛围下，缓缓浮出水面。
良久，就在菲林几乎要以为主任不会开口，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时，斯特恩主任忽然用他那低沉、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嗓音，开口了：
“这不是勋章。”
他抬起那只镶嵌着魔导阵列的义手，放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清脆叩击声。灯光下，那只手泛着金属冷冽光泽。
“这是一个……提醒。”他缓缓说道，目光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是在对自己陈述，“时刻提醒我，一个指挥官，在关键时刻，犯下的一个……足以葬送整个舰队的错误。”
玛丽娜的心微微一紧。她从未想过，严肃的主任，也会用如此沉重的字眼来形容自己。
“那是在‘迷雾海战役’期间，”主任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将众人带回了十几年前那片被浓雾和战火笼罩的海域，“我当时是帝国第三舰队，‘钢刃’号的舰长。我们奉命拦截两艘试图绕过北部防线、奇袭帝国本土港口的御景王国登陆艇。”
“‘钢刃号’成功地在预定海域捕捉到了他们。那天的雾很大，能见度极低，魔能探测也受到了强烈的干扰。我们占据了有利的T字头，炮火已经准备就绪……胜利，似乎唾手可得。”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深海中艰难打捞上来。
“就在主炮齐射的前一刻，我的观测官——一个刚上舰不到三个月、眼神里还带着学院气的年轻少尉——他几乎是尖叫着报告，在侧翼雾气的边缘，捕捉到了异常的魔法波动，他坚持认为那里有敌人的埋伏，数量不明，建议暂缓攻击，派出侦察艇。”
主任停顿了一下，那只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杯壁。
“我当时……呵，”他发出一个极轻的、带着自嘲意味的音节，“我觉得自己经验丰富，坚信判断。我认为那是年轻人因为紧张而产生的误判，是敌人释放的干扰魔导术式。机会稍纵即逝，任何的犹豫都会让到手的战功溜走。我驳回了他的报告，甚至……斥责了他扰乱军心。”
“我下达了攻击命令。”
“钢刃号的主炮怒吼着，撕裂了浓雾。光芒照亮海面的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声音在这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虽然瞬间就恢复了平稳，但在场的人都捕捉到了，“那不是误判。侧翼确实有埋伏，不是小股部队，是整整一支御景的快速突击舰队。他们利用浓雾和某种我们未知的雷达隐秘技术，悄然贴近了舰队最脆弱的侧翼。”
“我们的齐射暴露了舰艇的精确位置。而他们的鱼雷……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迷雾中蜂拥而出。”
接下来的描述，主任的语气变得异常简洁、冰冷，仿佛在复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战术报告。
“钢刃号被至少三枚重型鱼雷命中侧舷。龙骨断裂，魔导引擎过载爆炸。殉爆……”
“我站在舰桥上，能感觉到脚下甲板的倾斜和撕裂。火焰和浓烟吞噬了一切。我下达的最后命令是弃舰。”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指了指断臂和义体的交接处，“这就是在那场爆炸中留下的。一块飞旋的钢板，像热刀切黄油一样……当时甚至没感觉到疼，只看到它飞了出去，落在燃烧的残骸里。”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金发少女捂住了嘴，芬恩的镜片后满是凝重，连一向跳脱的菲林，也收起了笑容。
玛丽娜仿佛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能看到那在火焰与海水中沉没的巨舰，能感受到那种从胜利巅峰瞬间坠入地狱的极致反差，以及……那份源于自身判断失误的巨大悔恨。
“钢刃号沉没了，三分之二的船员没能回来。”主任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耳语，“包括那个年轻的观测官。他是对的……他用生命发出的警告，被我傲慢地忽视了。”
他缓缓将义手收回，放在膝上，流转的微光在办公室里格外刺眼。
“后来，军部给了我这只义体。很精巧，帝国工坊的最高杰作之一，能模拟大部分手部功能，甚至可以作为我的兵器。”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得到高级装备的喜悦，“很多人把它看作是我在那场惨烈战役中幸存下来的证明，甚至是一种荣誉。但对我来说……”
他第一次抬起眼，目光缓缓看向年轻的见习军官，那眼神里是沉淀了十几年的、化不开的沉重。
“它是我的耻辱柱。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指挥官的每一个决定，都背负着无数人的生命。傲慢、经验主义、对下属意见的轻视……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付出血的代价。它提醒我，坐在这个位置上，需要的不仅仅是知识和勇气，更重要的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对自身局限的清醒认知。”
他看向玛丽娜，目光格外深邃：“卡文见习，你很有天赋，甚至比当年的我更优秀。不过，天赋和优秀，有时候恰恰是最大的陷阱。它们会让你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从而听不见那些微弱但可能正确的声音。”
玛丽娜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终于明白，为何主任对她要求如此严苛，为何总是不厌其烦地让她反复推演各种极端情况。那不是刁难，而是试图将自己用鲜血和一只手换来的教训，烙印在她的灵魂里。
“所以，”斯特恩主任重新靠回椅背，语气还带着那份微醺的柔和感，“不要把它看作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故事。这只是一个老家伙，在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后，带着永恒的提醒，苟活至今的证明。”
莫里斯教官叹了口气，拍了拍老友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菲林眼睛红红的，小声说：“主任……对不起，我不该乱看的……”
主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玛丽娜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长官，您的教训，我们会铭记于心。”
这一刻，她对“秩序”和“责任”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们并非冰冷的条规，而是由无数鲜血和悔恨铸就的、沉重而滚烫的基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