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雪先是一愣，在醉酒的状态下一点点去辨明那句话的含义，而后再望向了明楼那张瘦削的脸——
“此话当真？”
明楼虽然看过了，但是要他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些勉强了。
他先是看了看表情严肃的老夫人，借机将自己的视线挪走，不和苏沁雪对视，又瞄了眼一侧怒气冲冲的两位伯母。
明楼不敢多说。
也不让多说。
但凡自己要是个出身再好些，也不至于在这苏家处处受气，但凡他是苏沁雪明媒正娶，也不至于受人非议，但凡他在苏家这些年能抱个大胖小子，都会比现在的待遇好上不少。
三伯母的眼神像是叫他别多说，大伯母催着他承认，老夫人则是更为简单，明楼完全就是个赔钱货，所以巴不得他走。
在座的其他人加起来都不如这三个人有话语权。
今日的家宴目的有三，一是为了迎接苏沁雪回来，二是庆祝她谈成了大生意。
明天起，苏家生产的布匹绸缎就将经由织室加工批量生产给后宫的宫女和下人。
今后指不定要和达官贵人们见面，要是叫人家知道苏家当家的内人不过街头凡夫俗子，那不得丢死人了？
所以早早断了明楼这样的累赘，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这第三个目的，就是设计让苏沁雪休了明楼。
“怎的？你还想耍赖不成？你可是口口声声说过自己没能给苏家传宗接代，有愧！”
三伯母见明楼不说话，干脆自己来说，她自然是不希望明楼多说的，所以干脆就瞎编乱造。
这番说辞，也不是污了明楼，反倒是夸奖他有自知之明。
苏沁雪同明楼可是青梅竹马，知晓他的过往，又担心他会不会加入什么复仇的组织，便对他过度保护，不让外出。
下人们不会多嘴，长辈们更是没夸过明楼一句好。
和自己成亲到现在四年有余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苏沁雪记不太清了，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他愁容满面的苦笑和不断消解自己疲倦的安慰。
她断是不知道明楼在家是如何受了委屈，却会将赏钱和谢礼给那些个游手好闲的亲戚，即便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两个伯母不曾下厨。
两人甚至没有拜堂成亲，只是苏沁雪将在外发生了关系的明楼带回家，然后单方面宣布两人已经成亲，仅此而已。
他是不是早就想走了呢？
似乎他也没说过喜欢或是讨厌……
苏沁雪不由得攥紧了袖子，可是因为白酒的作用，她的血气上涌，体温上升，再不能保持那般冷静和淡漠。
“我再问你，真的假——嗝……”
的确是喝得多了，苏沁雪摇晃着身体，有些恍惚。
长辈们当然清楚苏沁雪喝不了多少，可这便是目的。
明楼虽知道这些长辈早有设计，可是叫苏沁雪喝成这样，之后指不定要吐个精光。
老夫人用手扶住身侧的孙女，头也不回暗示道：“你可要好好说！字字属实当好！”
既想要赶走明楼，又不想要落人口舌，明楼看的明白，想得清楚。
在苏家若是忍气吞声，想必一辈子要被人欺辱，倒不如就这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了。
在座的不单只有女性长辈，还有五位男丁，虽然大家同样都是没什么话语权的，但都知道明楼的辛苦。
可若是开口帮扶，自己在这苏家的日子也会不好过，所以只得低头盯着桌布，祈求这闹剧快些收尾。
“我——”
他正要开口辩驳，却叫伯母一声呛住——
“我们都知道明楼心地善良，难为情，这休书我们也就准备好了，你看一眼，就当承认了。”
“沁雪啊，奶奶知道你性情温纯，但是强扭的瓜不甜，若是明楼想走，你便松手吧？”
“是呀是呀，这也是明楼的一番心意不是？”
明楼无奈闭嘴，这三位长辈甚至就连辩驳的机会都不打算给，在明楼开口的一瞬间便响起来叽叽喳喳的喊声，同时还伴随着庆祝用的鞭炮，以及几个小孩子的吵闹声。
老夫人早叫人备好了笔墨纸砚，备在一旁，苏沁雪稀里糊涂地被塞了笔，将自己的名字添上了。
她甚至都不觉奇怪，不好奇为什么自己一句明楼的话都没听着，可是却在那休书上添上自己的名，然后就叫苏老夫人夺了去。
最后那一纸休书被塞到了明楼手中，两位佣人则是上前来，意思是要赶人。
毕竟这番闹剧，只要等明早苏沁雪醒来就一定会告破，所以必须要快刀斩乱麻。
明楼没有反抗，两位女佣一左一右，将他送出了厅内，身后觥筹交错的清脆响声渐渐变小，喜庆的火光只能照亮明楼孑然一身的背影，最后被角落的阴暗吞没。
两位女佣直到明楼收拾完东西都陪在身边，多半是被老夫人叮嘱了要小心明楼手脚不干净。
他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老爷，老夫人给您备了马车。”
临走时候，年纪小一些的丫鬟，指了指一侧等候多时的马夫。
明楼没应声，到也明白这是一刻也不想要让明楼在这边多留。
目的地倒是清楚，城北柳家，可是城北哪里有什么柳家？
只有一处“听雪楼”，当家的姓柳，除此之前也没别的柳姓大户了。
可是信中没说让明楼去干什么。
马夫一甩缰绳，马车便缓缓动起来，不算颠簸，但这还是明楼自打嫁入苏家头一遭坐上马车。
至少目前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女帝虽然当权，但是朝野之间不乏反抗她的组织和势力，朝廷中的不敢明说，在野的不敢直接反抗。
而明楼所处的组织“白花堂”，交由明楼这位“赘婿”的任务，便是被小肚鸡肠的苏老夫人送往听雪楼。
至于听雪楼，那算不上是个好地方，听说这京城大半的男子或自愿，或被迫，都被送了进去了，最后再给送进后宫，便永远出不来。
而明楼，便是奔着进入后宫去的，他要为自己同在白花堂的兄弟牵线搭桥，好让他们能够刺杀女帝。
约莫一个时辰的路，他不敢打瞌睡，距离那听雪楼还有几条巷子的时候，马夫忽地将他请下，说什么也不敢再往前了。
他只得自己找听雪楼，一边望着牌匾，一边缓步前进，却听得身旁一声响。
“当当——”
一根支着二楼推窗的支杆，正滚落自己脚边。
抬眼望去，那二楼窗台淡出一抹千娇百媚的倩影，映入眼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