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和柳眉进宫的时间是赶在早朝前的，所以天还没亮，离开的时候早朝还未开始，天刚蒙蒙亮，所以等到马车终于离开了那金柱红门，经过了一道护城河，然后朝着逐渐外出摆摊的街上走。
马车缓慢，倒也没什么好着急的，所以行驶起来十分安稳，再不必担心忽然一个重心不稳落在了明楼的身上。
但是那两团软糯的团子，却还是在颠簸之间摇曳，虽没有来时候的那般嚣张，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柳眉此刻则是掀开了背后的小窗帘，瞄了一眼正在逐渐苏醒的街道。
小时候，她也曾跟着父亲走过这段路，父亲那时候是来上早朝的，午夜时分便要从家里出发，走过这段路，穿过午门，等待宫门开启。
在母亲不得不照顾柳缠枝和柳叙秋两个尚且在襁褓之中的婴儿的时候，她便偷偷溜出来过一次，趁着佣人不注意藏到了马车底下。
午夜时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极其难以忍受的，但是她时常会听见父母对于这毫无用处的早朝的抱怨。
她当时并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对前朝那位皇帝颇有微词，懂事之后，开始接触母亲找来的私塾老师的教诲，才明白那是因为那位昏君，贪图享乐，筹划建设行宫。
父亲作为朝廷命官，总少不了上朝，却苦于无法让那位昏君改邪归正，因而总是义愤填膺。
当时的柳叙秋又不过是个孩子，哪里知道这些事情，藏进了马车，却在等待父亲出来的途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她因为马车的颠簸而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父亲抱在怀中。
他并没有责备自己的不是，只是带她瞧着街上的风景，说了些有的没的事情。
具体说了些什么，柳眉哪里记得清楚？
但是唯独只有一句话让她觉得不能忘：“早晚有一天，我会让这街上每一个人都能够安居乐业。”
于是乎，幼时的柳眉在父亲的怀中，现在的柳眉在车厢内，二者看着同一遍风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完成父亲的夙愿。
若是父亲能够亲眼所见，多半能够做出更多的建树吧……
她这个时候忽然伤感起来，觉得自己无能。
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两个妹妹能够找到好人家，各自过的安生，不被被朝野之间这些琐碎所烦忧，至于自己，则是有着一个归隐田园的想法。
可是女帝不让。
于情于理，柳家都是当年对她帮助最深的那股势力，从起用到伪造身份，甚至于最后将她风风光光的送入后宫，全部都是由柳家一手操办的。
所以这位女帝，说什么也不会忘本，可是对于柳家来说呢？
长辈们全都因为牵扯过多而受到了报复，哪怕是动用了女帝的死士用于清剿，最后却也带回来一个残疾的柳叙秋。
柳眉哪里答应得了？
她毕竟是软弱的，最见不得亲族受害，更别说当年她从十一岁的柳缠枝口中得知变故，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了。
十五岁的柳眉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长辈们遇害，而自己则是被父亲敲晕，和两个妹妹被锁在了地窖。
为这个天下打拼，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每时每刻都会开始质疑自己的做法。
说到底，这天下，到底还是那个女人的天下。
而她，不过是棋子之一。
可是她无法脱身。
她甚至找不到脱身之法。
“柳姨？”
明楼轻轻抬起手，将她向自己这边倾斜的身子给扶正了一下。
虽然她瞧着窗外，却不知不觉朝着自己的身边靠了过来。
虽然有来时候的那一出闹剧，但是明楼清楚自己必须和柳眉保持距离，否则的话会被误会的。
素衣现在睡眼惺忪的，正靠着车厢木制的内壁打着瞌睡。
大家都很困，所以明楼并没有多大声。
只是柳眉被他这句话所惊吓，忽地抬起头来，视线从窗外景色逃回，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明楼的肩头——
我刚才是想要靠上去？
平时那些有意无意地骚扰也就算了，刚才的她的确没有那种想法，哪里会知道自己险些做出来冒犯的事情？
对于柳眉而言，如果是自己有所预谋的，那叫做合理增进和明楼的关系，而不是见色起意。
可是这种下意识对他的依靠，她只觉得是自己的不检点了。
这不行！这可不行啊柳眉！那是你妹妹的丈夫！你名正言顺的妹夫呀！
她开始在心中劝说自己，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明楼的视线。
他像是在思考，像是在计划，总之是若有所思的盯着正在自我反省的柳眉。
明楼现在怀里还揣着之前柳缠枝给她写的那封信。
他现在需要做到的事情比较多，一来是在陈志那儿的伪装。
他需要作为白花堂的成员，将陈志等激进派的成员带进后宫，协助这些人刺杀女帝的计划。
当然，明楼并不知道任务的详细，原因也很简单，哪怕他已经吃下了蛊虫，甚至于通过了考核，也不代表说这个人就绝对可靠。
更何况在陈志等人的眼中，明楼还没有做出什么值得让人信服的事情来，即便最近这些时日，他经常陪同柳眉出入各种场所，乃至于今天甚至进宫面圣了。
只能说明楼已经完全得到了柳眉的信任，而不是得到陈志等白花堂激进派的信任。
同样是白花堂，明楼本身身为白花堂元老级别的干部以及保守派的二把手的身份，本身就有着清除异己的任务。
他通过了老杜和白花堂保守派的成员对上了号，正准备通过这次游园会的事情，来让陈志以及他背后的那群激进派的老东西闭嘴。
毕竟白花堂最初的初衷，便是清剿那些贪官污吏，从没有染指那令人唏嘘的王座的想法，更不在乎这天下到底是什么人坐在那把龙椅上。
只要那个人能够给天下一个太平，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必战乱频发，大兴土木，便已经足够。
所以对于这些企图染指王座，且无法保证下一任帝王是否能够胜过面前这位女帝的情况下，保守派的所有人都一致通过了明楼的建议。
那就是借着这次游园会的刺杀活动，让陈志等人的行动受挫。
这听起来像是壮士断腕，其实是有利于白花堂的发展的良策，因为近些年来白花堂的势力错综复杂，激进派甚至将柳家这种推翻了昏君统治的生力军当作了目标。
所以在明楼看来，那些人已经触及到了逆鳞。
这并非是明楼出于私心，而是柳家的的确确帮助了那位女帝，结束了一个昏庸无能的暴君的统治，这难道不够吗？即便柳家是前朝遗老，还是这后宫制度的缔造者，但也罪不至死吧？
哪里需要被兴师问罪，甚至泼一盆血水的意思？
所以，明楼认定了那部分激进派中，说不定会有前朝的余孽，或者说是对柳家怀有歹意的人，便决定借此机会快刀斩乱麻，斩草除根。
再者，激进派中已经有不少试图让白花堂的元老推举一位能人上位，准备登基大业的事情了——这断不是白花堂的初衷，更不是归宿。
于明楼看来，一旦一个标榜着为民的民众组织，突然出现了试图染指君王之位的情况，便是败絮其中，不得不彻查一番。
所以这次游园会，于明楼身为白花堂成员的公事，有四，一是帮助陈志混进去，二是为自己扫除异己，三是借机刺杀刑部尚书，四是保下那位女帝。
这倒不是明楼本人毫无雄心壮志的意思，只是他的确没有成为君王的潜质和野心。
那龙椅，总归不是清清白白便能够坐上去的。
想必那位女帝，也早早做好了牺牲柳家的准备，而柳眉的父亲，也早早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而明楼也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准备。
设想一下，柳眉策划的游园会，忽然杀出了一群试图行刺的刺客，而在游园会上，女帝险些被害，而刑部尚书则是被毒杀，这两件事传出去，柳眉会如何？柳家又会如何？
柳家怕是要满门抄斩，柳眉更是要斩首示众。
但是，明楼会救下那位女帝，给柳家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并且将陈志等白花堂激进派的成员当作替罪羊供出，并且杀了陈志。
这一来二去，女帝还反过来要谢谢明楼呢！
而两相权衡之下，刺杀这件事本身又早就告诉了女帝，所以女帝自不可能对柳家怎样，只是柳眉，需要负起责任接受牢狱之灾，但是明楼会借此机会一跃成为女帝身边的大恩人，大红人。
算是顶替了柳眉的身份和地位。
而当他被询问赏赐的时候，便也是完成柳缠枝的委托的时候——
明楼并不知道柳缠枝那女人到底看到了多远的未来，但是事在人为，他只能够靠自己看到这件事情的未来，并且去推动这个结局的产生。
而目前看来，他胜券在握。
所以这游园会，是明楼的翻身之战，是明楼赚得盆满锅满的时候。
“柳姨，你若是不介意，明某可以借您臂膀，稍作歇息一会儿吧？”
“欸……这……”
柳眉的脸颊微红，却见得对面的素衣已经睡着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