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被搀扶着来到了祠堂,索性是祠堂只在柳眉的房间往上一层,他不必爬上那冗长的台阶去和这位女帝来见个面,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至于为什么明楼在来到这里之前,特地拜托柳缠枝去将柳叙秋带回来,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毕竟柳叙秋虽然双目失明,但是当年的那批死士,多的是和她出生入死的伙伴。
五天前消失不见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是出了些什么差错吧。
那么她的矛头自然而然就朝向了女帝和白花堂两方,而至于为什么五天都没回来,多半是她在女帝那里碰了壁,选择去清剿白花堂了吧。
“姑爷,您小心。”
这位曾经拥有着曼妙歌喉的头牌歌女,此时此刻正缓慢地推开了祠堂半掩着的门,确保为明楼提供了一道可以出入的空间之后,便欠身后退,转身守在了门边。
明楼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祠堂里走。
鼻尖嗅闻到正在焚烧着的高香味道,视线当中是一位正朝着柳家先烈微微鞠躬的女子,她身段优雅,面容清秀,眼神却无比锐利,带着少许的倦怠和幽怨。
即便知道她就是当今女帝,身上穿着微服私访时候的衣裳,看起来一副低调行事的模样,但是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霸气和威严,仍然会让人不寒而栗。
“小民明楼——”
“免了,我现在不过柳家门客,不必如此。”
她快速地阻止了明楼要下跪的动作,怕的不是明楼的身子会受不了,而是担心柳叙秋会重新杀回来。
“好的。”
能不动自然是明楼最欢喜的了,毕竟他现在周身发疼,甚至于说话都带着多余的嘶嘶声和颤抖了
“你来过这祠堂几次?”
她说自己是门客,这倒是一点不假,当时的她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戏子,但是这副皮囊却已经是绝色。
她因为前朝暴君的荒淫无道而失去了母亲,父亲则是几近癫狂,晚年开始作画,却在死后功成身就。
所以当时收集父亲的画作,也不过是为了祭奠他老人家,也给自己一些宽慰罢了。
“三次,一次是初来柳家的时候,一次是和叙秋拜堂成亲的时候,还一次是同柳姨来的。”
明楼并不在乎这种问道有什么用处,但是既然对方想要找点什么话题,那么自己这个作为臣子的,自然也就只有应答的份了。
再加上自己姑且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至于要被反过来杀个头。
“居然比朕——比我还多一次啊……”
她低声道,每次来柳家,她总归是想要来见见将她一手提拔,又传授了百般技艺的柳家人,却每每要被柳眉和素衣侧目。
即便自己是一国之主,对于一个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失去家人的柳眉来说,依旧是不可原谅的吧。
说的是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家,但又有说小家不安,大家不稳的,总之这些伟人多的是矛盾。
但是近些年来柳家,的确是忠心耿耿的。
当然,当她听到柳眉打算请君入瓮,然后来手瓮中捉鳖的时候,她差点以为她是不是被柳叙秋给夺舍了,或者是被柳叙秋给吃了药。
毕竟她的确很担心会发生预料之外的事情,毕竟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在赌,但是她没有理由不让柳眉这么做,毕竟这条命本就属于柳家。
她是柳家的门客不假,但是潜意识中早就将这听雪楼当作是自己的家了,哪怕是查封也好,将柳眉押入大牢也罢,她都只是为了服众,并且没有让任何人做出在这之上的行为来。
她甚至安排了后宫空置的房子,将柳眉软禁,名义上是软硬兼施中的软磨硬泡,实际上是让柳眉换个地方待一会。
为了照顾柳眉,还让素衣悄悄进去了。
而这听雪楼,更是寸草寸土都不敢动。
但这毕竟只是拖延时间的办法而已,她对朝中那些主张将柳眉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的声音,只能用“朕垂怜柳眉”等摸棱两可的理由来拖延时间。
因为有些事不能让自己来说,否则的话会失真,而有件事,不是由明楼来,效果就不够。
当然,她不否认这也是柳叙秋那个疯子的功劳。
且不说她双目失明是如何绕开所有的守卫进入自己的寝室的,更别说她是瘸子,她坐着轮椅啊!
事发当晚,女帝的养心殿还加强了守卫,也没有叫面首,可是还是让柳叙秋闯进来了。
甚至于她是将那一柄断剑架在了熟睡中的自己脖子上,一直等待到起夜的时候。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所以那天晚上她花了点时间,向柳叙秋说明了真实情况,并且带着她去见了柳眉。
本以为她就此就会消停的,但是却说要去杀了陈志的余党。
她说哪怕是参与刺杀的三十人全部都死了,外边也会有接应,说什么也不会放过。
然后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柳眉和素衣要掩人耳目,没法跟着,女帝更是不想管,所以这件事就搁置在一旁。
到现在四天了,怕是有所牵连的人都已经身首异处了吧。
“不敢当不敢当,若是您常来,我相信……”
明楼自己也没说下去。
“嗯?相信什么?”
她依旧背对着明楼,追问只是出于礼貌,表示自己的确有在听的意思,而不是对他接下来想说的东西感兴趣,因为谁都清楚,柳家三姐妹对自己的恨意。
明明已经成为了一国之主,却没有能够保护曾经对她有过恩情的柳家,即便她真的有苦衷,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难以得到柳家人的原谅。
柳叙秋恨她,但是为了这天下,满怀热血,为了父亲的遗址,她拿着剑参加了死士的队伍,她清楚自己不如两位姐姐聪慧。
柳缠枝恨她,但是也不会拒绝和她的会面,更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闭口不言,她知道自己的思考和猜想会帮到多少曾经帮不到的人。
柳眉更不必说,她被父母亲手打晕,和两个妹妹被藏在地窖,当时年纪最大,最为懂事的她怎么会不理解父母的苦心,又怎么会不怨恨明明有那种能力,却总是姗姗来迟的女帝。
“我沉湎于一时之快,满心以为天下已定,却在接到线报之后来晚了一步……我还记得当时倒在血泊中的这些人,以及抱着两个孩子瞪着我的柳眉……”
她的言语当中带着无尽的懊悔和愧疚,却因为坐在那把龙椅上而无法将这些情感展露。
“我相信她们不会原谅您,但也不会厌恶您。”
明楼抿唇,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后半句话。
他觉得如果这位女帝不再是女帝的那一瞬,柳叙秋一定会第一个砍下她的头。
她才不管这个人到底和自己家有怎样的深厚情谊,只要她的双手,直接或间接沾染了家人的血,她便不会姑息。
哪怕是这是迁怒,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的伪装。
她见过太多血了,甚至于夜晚同床共枕的时候都会做噩梦,她会梦见有人来杀她,她杀回去,她会梦见去杀别人,然后被人杀,周而复始。
哪怕是柳叙秋,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又哪里真的能够做到置身事外?
但明楼在那种夜晚,也只能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安抚。
“哼……确实如此。”
她对自己的遭遇表示了轻蔑,转而走向了右侧的一把木椅。
“寒暄就到这儿来,请吧,我的救命恩人。”
她摇了摇头,抬起手,示意明楼坐在她的对面。
“不敢不敢,那不过是臣下应该做的。”
明楼苦笑着婉拒,迈着每一步都会带来剧烈刺痛感和背部温热的血流的步伐,在女帝的对面坐下。
女帝自然也发现了面前这个男子发白的嘴唇和不断冒汗的额头。
“那么长话短说吧——”
她当机立断,明楼这模样也不是能够和自己促膝长谈的情况。
“你到底什么身份?”
“百花坛元老。”
明楼也毫不避讳。
“那刑部尚书吕中逸的命呢?”
“参他的奏折,明日就会送到,他也是白花堂的,是刺客背后的助力之一。”
刑部尚书吕中逸,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是他当年借着女帝上任的时候作威作福的事情,可是一点没少。
但是你不能说做事粗暴的官员就不是好官员,他确实是做出了政绩的,只不过手段太差,反应不好。
因为柳家的事情,刺激到了女帝,使其派出了死士去清剿前朝的余孽,同时在大魏彻查这些结党营私的风声,这才会有许多无辜人被受牵连。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时至今日,这铁腕带来的便是百姓们的安居乐业,但是过去的血债总有人记着,所以吕中逸的死,是早晚的事。
“借帝王的手,杀你的仇家?好手段啊!”
开朝初期,正苦于无人可用的状态,为了让大魏可以休养生息,可以快速强大,她不能将那些人都处斩,现在更不好秋后算账,因为稳固是第一位的,她只能等待这些人自己露出马脚。
事实上前些年,柳眉和她已经将几个老油条拉下水了。
“谬赞了,不过是早该清算的事情罢了。”
“那你要什么?”
毕竟是救驾有功,明楼现在在朝野之间的地位不言而喻,所以扭转局势这件事情,只有他能干。
“柳眉,和你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