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说了很多。
他说他来自一个早已覆灭的国度,来自一具早已同诗篇一并腐朽的尸体——他来自冥界。
“认真吗?”
文竹嗤笑。
勇者也好魔王也罢,这等超凡的存在也难以逃脱死亡的套索,区区传奇,还能令死者复生?
“千真万确。”诗人拍打竖琴,拍出一阵刺耳的乱音:
“鄙人源自未来,困入过去,陷于两界之间,不见前路,更不得归途。”
“说人话。”
文竹讨厌文绉绉的措辞,她起身,站在诗人面前,用那小小的身躯俯视坐地的诗人。
“……松动的琴弦,弹不出美妙的声。”诗人叹气,他戴有手套的右手伸向竖琴,然而……
叮——嗒——
泠泠琴响,抬脚踩在竖琴上,用那只落有史莱姆粘液的黑色皮鞋压住琴弦,文竹俯身,她把右手搭在右膝上,用那双逼人的紫眸靠近诗人双眼。
“我再说一次。”她平静开口,“说人话。”
“……这个世界,失衡了。”
“什么意思?”
“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由始至终,自生向灭,乃世界规律。”
他在说,她在笑。
她把诗人的帽子摘下,吹了吹他秃顶的脑门,缓缓摇头。
“我给过你机会,让你说人话的。”
“息怒,殿下。”
偏头避开浓郁的葡萄香气,诗人连忙回答:“由新生、维持、毁灭三种规则构成的这个世界,正因失衡而膨胀。”
“毁灭——祂离开了,所以,毁灭神的使徒才会堕为魔王。”
“她疯狂屠戮在世之人,只为了让世界重回平衡。”
“然而……死亡并非终结,更非毁灭。所以您的老师才会出现,将误入歧途的毁灭使徒封印。”
“我、我们,是调律之人。我们和您是一边的,我们要——修正这个世界。”
文竹听不懂。
不过,在某种意义上,她自己也是从冥界归来之人,她本该在使命完成后逝去,现在却……
她歪头,一束紫发垂下,落在诗人眼前、眉间:“你说,这个世界会毁灭?”
“是。”
“大概多久?”
“千百年。”
那没事了。
她又不是长生种,千百年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死哪去了。
啊——樱粟那孩子取缔了那个胸比脑袋大的女人成为圣女后身体似乎停止了生长?还有小时候被吸血鬼咬过的米兰也是……
算了。
文竹自顾自点头。
孩子们长大了,这些事情就丢给她们自己操心吧!
“你……”
文竹还想问诗人什么,她的马尾突然被人抓住,在她还没来得及惊呼时,她被人用力后扯,撞在一个蕴有茉莉清香的微凉怀抱中。
“好疼!”
“你在干什么?”
头顶传来的森寒音调让文竹浑身一颤,她张嘴,支支吾吾回答:“啊、啊!那个、这……他!他说有办法治好我的眼睛!所以凑近给他看了一下!”
“是吗?”
死死抓住那两束由她为文竹束起的马尾,蓝发少女把文竹向上提起,令文竹踮脚喊痛。
“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教训你吗?”
“对不起!我错了!”
“呵——”
放手,冷冷瞥了一眼表情复杂的诗人,未莉把目光转向把马尾保护在怀里的文竹,寒声警告:“下不为例。”
“哦……”
“回去睡觉。”
“嗯……”
“怎么,不愿意?”
“我!”
文竹吸气挺胸,而后垂头缩肩,小声嘀咕:“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这已经是我最大限度的温柔了。”
当她看到文竹凑向诗人时,她恨不得把文竹用冰冻上,再放在火上烤。
居然学会勾引男人了?!
想死吗?
气不打一处来,她索性单手抓住文竹作为腰带的、绑在腰后的巨大紫白色蝴蝶结,拎着文竹走向帐篷。
“哇!”
并腿,双手往后压住裙摆避免走光,文竹气急:“你!太过分了吧!”
“从今以后,不准自己出门。”
“我是宠物吗?!”
“是,怎么了?”
掀开帐篷,像丢垃圾一样把文竹丢进帐篷里,未莉站在帐篷口,怒视揉着膝盖痛呼的紫发少女:
“明天开始,头发自己梳、衣服自己洗、饭自己做、袜子自己穿。”
“你怎么不让我去死?!”
“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放过你?”
咕哇……这个人!
“我!我只是在问那个家伙问题!”
文竹努嘴,“逼近对方能给对方心理压力嘛!”
“是吗?”
越想越气,未莉走向那件刚被她洗干净的睡衣,走向挂衣的树枝,一巴掌抽向挂在旁边的史莱姆。
抽得它胶质体剧烈起伏,挣扎着想要逃跑。
“你不要欺负葡萄!”
啪——
又一声响亮的掌掴声。
文竹乖乖闭嘴,视线往边上一偏,不情不愿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错哪了?”
啧,你……
啪——
“它真的要死了!”
搞什么!这孩子占有欲太强了吧?!
文竹不想葡萄因她而死,她不再理未莉,往角落一钻睡成一团:“等葡萄死了……”
她恶毒地小声碎念:“我再养一只,放你被窝里。”
啪——
葡萄没死,诗人没睡。
他坐在篝火旁,捡起被文竹踩踏的竖琴,用手绢细心擦去琴上的灰尘与污秽。
从南风之国来的他失了国,丢了家,没了故人。
他只剩下这把琴,他抱着南风公主赠予他的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哈——”
他叹气,将手绢丢进篝火里,看着它燃烧。
那名紫发少女知道这把琴是他的唯一,所以才用琴威胁他。
“公主殿下还真是……”
他把琴抱在怀里,像文竹抱着葡萄那般把琴拥护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本性难移?”
仅穿着内裳的舞女突然自阴影中出现,她凤眼微闭,往文竹的帐篷瞅了一眼,笑着说:“和她见面这么多次,你还是对付不了她。”
“能对付她的又有几个?”
“喏,那不是有一个?”用下巴点向把史莱姆当沙包抽打的蓝发少女,舞女嫣然一笑:“不知她遇上圣女,又会擦出什么火花?”
“这次,应该遇不上了。”
把被踩断的弦接上,诗人问腰上多出一道切割伤的舞女:“十字军和强盗,到哪了?”
“马上就到,那两个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想甩掉神庭余孽的人,难。”捧起一抔沙土,将篝火熄灭,诗人问舞女:
“舞女,咱们这次能成吗?”
“也许?”耸肩,舞女跪坐在诗人身边。
她把脑袋靠在诗人肩膀上,问他:“诗人,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坐在这里时发生的事吗?”
“忘了,名字都忘了。马上,我连自己是谁也要记不起来了。”
“真是……我可是还记着。”
诗人笑了笑,说:“给我听听?”
“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