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哨声刺耳,它盖过诗人的歌声,惊起枝头鸣鸟,绊住车前马蹄。
这声音曾偷走文竹披在身上的法师袍,现在,它窃走了拉车的矮脚马,把马匹窃到一名骑着陆行鸟的十字军身边。
“早上好。”
十字军抬手和下车列阵的冒险者打招呼,腕甲和胸甲摩擦时的声响,像是午夜月下的丧钟声,咔咔嗒嗒。
“你是什么人?”
有冒险者沉声询问,十字军突然低头,背对东方,背向将他银灰色盔甲勾勒、镀上一层光亮的太阳,酝酿良久,才从严实的、仅留有呼吸孔和眼缝的金属头盔中吐出一个令冒险者们面面相觑的词:“死人。”
他不是亡灵,那名在河对岸种花的黑发少女喜爱灵魂,已故之人仅能在世间留下一簇白灰。
他也不像尸体,并非所有尸体都像天皇那般会开口说话。
他在扯淡。
明白这一点的冒险者们却不敢开口嘲弄他,他们脸色凝重地散开,将盾牌架在身前,再把刀剑穿过盾牌边上的缝隙,摆出冲锋姿态。
然而,又一声口哨响起,剑盾与盔甲眨眼间便从冒险者们身上消失,落在陆行鸟身后,堆成一片。
“我不喜欢杀人。”十字军说,“大师(lv.90)以下的,靠边站。”
“我艹……”
有冒险者忍不住惊呼——上一秒,冒险者全副武装,下一刻,晨间凉风撩过他的腿毛,拍打在那件印花的平角裤上,冷得他双腿发颤。
“未莉。”
坐在车尾晃着没穿鞋的小脚,皱眉把被葡萄吞进去的马尾拽出来,文竹抓起未莉的长裙,用那昂贵的面料擦去头发上的粘液:
“你打得过那家伙吗?”
诗人的歌声庇护着少女们的马车,她们的马没有被窃走,两名少女仍平稳坐在车尾。
“也许?”
未莉摸向腿侧的卷轴夹,修过的蓝色眉毛与眉间皱纹连成一条细线。
“不要与无法匹敌的人为敌。”狠狠给了葡萄一拳,文竹告诫未莉:“也不要直面无法战胜的敌人。”
“是吗?”
“咱们只是来搭车的。”
仔细将头发擦干净,文竹满意点头,说:“未莉对魔力的感知和操控能力很强吧?能察觉到他偷东西时、诗人弹琴时的魔力波动吗?”
“……不能。”
“仔细去感受。”扫去落在膝上黑袜的灰尘,却把丁点灰尘抹成一片的文竹脸色一变。
怎么黑袜也容易脏?!
“你应该能感知到他们的魔力,我相信你。”
“……这是相信或者不相信就能办到的吗?”
取出手绢,唤出水,帮文竹擦去灰尘,无意间看到自己被文竹糟蹋过的裙摆,她嘴角一抽:
“到城里,有礼物给你。”
“诶!认真吗?”
车里安闲自得,车外剑拔弩张。
失去了护甲与武器的冒险者们并没有退走,他们架起双臂挡在车前,说:“拿人钱财,受人恩泽,终究是要以命相搏的。”
“有骨气。”
十字军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没脑子。”
他话音落下,有枪声响起。
一枚圆润的弹丸撕破林间薄雾,灌向一名冒险者胸口,却又在一声尖锐的琴音中停滞在冒险者胸前,难进分毫。
“好久不见,十字军。”抱琴从货车上跳下,诗人整理长袍,抬手示意冒险者们退下。
冒险者还想说什么,在听到管家身边车厢里穿出的温柔女声后,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立刻退到管家身边。
“好久不见,诗人。”持剑从陆行鸟上跃下,十字军拍拍鸟背,命令它离开。
“不用跟他打招呼,雷纳德。”握枪从林间灌木里钻出,强盗嘴里叼着止血绷带,处理着左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也别听他的歌,会上当。”
“舞女呢?”
保持着微笑,诗人优雅地从口袋里掏出白色手套戴上,向强盗询问同伴的下落。
“跑了。”脱下皮甲,为肩膀淋上药剂,用敷料止血,再用绷带绑上,面无表情处理完伤口后他吐了口吐沫,咒骂那个着装暴露的女人:
“那表子动作和活儿一样灵活。”
“你明明知道她不喜欢脏话,也不喜欢死人。”往身后的车厢瞥了一眼,诗人捏住那被固定在空中的子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也是……舍不得丢下她给你的那把枪。”
“不好用。”强盗又啐一口,走到十字军身边,和十字军并肩面对诗人,“这事完了,我就换把枪,辰国的枪。”
“也是,我这琴也该换,用得久了,音不准……”
“废话就到此为止吧!”
为手枪装填着魔法宝石的粉末和金属弹丸,强盗摆动左肩,在疼痛中露出一口被烟草与酒染黄的牙:“要她再死一次的你没资格提她的名。”
诗人沉默。
他弹出两三个音,笑着叹气:“我知道,所以我没提她的名。”
“但这次不同。”诗人开口,然而没等他说完,强盗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后方,用一柄闪烁着魔力光华的匕首扎向他的后心!
又一声琴响,匕首被定住,强盗拔枪,手中枪支旋转着抵在诗人后背。
然后……
嘭——
子弹在膛,扳机轻语。
子弹穿膛,血肉横飞。
好奇往这边张望的未莉被文竹捂住双眼,看不到诗人被轰出窟窿的后背。
文竹视野浑浊,看不清诗人血肉中蠕动的虫。
但她能感觉到,这三个人身上的诡异气息——与天上那东西一模一样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诧异感与违和感。
这感觉强烈且令人不适,就像睡一觉起床却发现自己滨州与林檎已携手相拥离开一般的不适。
但,受到这种致命伤的诗人却没死。
他那只染上自己鲜血的手仍在拨弄淋有血的琴,他从弦上挑起一两声低沉的音,用琴音把那些在地上蠕动的血肉捡起,黏回体内。
“强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诗人摇头叹气,转身看向后方,悲伤地看着被琴弦分割成数块的故人。
“冲动如扑火的蛾。”
“对。”十字军点头,“迪斯马一直这样,当她从天堑坠向地坑时……”
他把十字剑握在腰间,然后踏步刺击。
明明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他引发的诡异魔力波动却如战略级魔法那般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压得冒险者们难以呼吸。
“他也像现在这样,第一个跳进坑里。”
十字军用剑刃刺破前方透明的、密密麻麻的琴弦,琴弦也割裂他的盔甲,割出千千万万的细缝。
没有理会盔甲上那些往外渗血的缝隙,十字军吹出一声口哨,已避开十字军刺击的诗人眼前一花,竟出现在十字军面前!
噗——
剑刃透体,十字军握住剑柄,用力将贯穿诗人的十字剑上撩,将诗人连同那件长袍刨切成两半。
还不够。
死亡,对已死之人是一种奢望。在他们血肉中的那股诡异力量消耗殆尽前,他们的血肉会重组、筋骨会重塑,直到他们化为一滩腥臭的污水时,他们才能短暂停歇。
“把那东西交出来。”
再一次联合强盗把诗人切碎,十字军把长而沉重的十字剑刺进地下,双手搭在剑柄上凝视浑身是血的诗人。
他没摧毁那把竖琴,正如诗人没有用琴弦割断他手中的十字剑一般,他们都不忍摧毁那孩子送给他们的东西。
甩手,甩去黏着血的盔甲残片,十字军再次要求:“把它交出来,我不想……也不能看她再死一次。”
“所以?”抱琴喘息,诗人仍在微笑。
他把一根断弦接上,用断续的声音说:“你宁愿看着眼前的一切崩落?”
“他人生死,与我无关。”
“咱们以前不是这样的。”诗人苦笑。
明明是生死相搏、血肉四溅的血腥场面,场中三人却如午后品鉴茶点的老友那般平静,脸上不见怒意,难寻狠厉。
“啊!”强盗应声,他把诗人的帽子踩在脚下,用力碾压:“以前我和雷纳德确实没想到,你是白眼恶狼,食言木偶,槽中马粪,坑里蛆虫。”
“这词,跟我学的?”诗人“噗呲”一笑,这笑意还没荡开,就在强盗一句“你又是跟学谁的”的反问声中化为了苦涩。
自然,是跟那孩子学的。
“这是她的决定。”诗人情绪终于有些波动,他紧抓竖琴,抓着地摊上买来的廉价琴,大声说:“背叛她的是你们!”
“诗人。”强盗摇头,他带有疤痕的凶恶脸上满是怜悯:“这只不过是你……无力将她从坑里拖出来的逃避之言罢了。”
“我——迪斯马,还有雷纳德。我们不会放弃,我们这些抱有执念的狂热幽灵不知何为放弃,我们将践行我们的诺言。”
“直至我们再也无法从死亡中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