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并没有欺骗未莉。
但他有所隐瞒。
那金发的魔女，在四年前那个金色的秋天，在金色的秋妖精与金色的天空告别时，她吻别了自己最后的亲人。
万念俱灰、生无所望的她本该死在城北流向东方的那条湍急河流中——她捧着盛有妹妹的陶罐，与鱼儿一同沉入河底，却并未和水草一起浮出水面。
她再次出现，是在郊区的贫民窟里，在难民群中，她抬头眺望着不远处的城池，此时，她眉间已无刻印魔法留下的印记。
然后，她主动找上百灵领的伯爵，和伯爵做了一个交易：
伯爵为她提供资金、住所以及用于魔法实验的死刑犯，她则帮伯爵缓解继承人的病痛。
“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呢。”
从伯爵府邸出来，已是夜晚。和未莉并肩走在满是落叶的街道上，文竹却无心观赏路边装有秋妖精的水晶瓶。
在世之人，大多心有所念，所念之处，处处弱点，点点致命。
她却找不到那个魔女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支撑魔女活着的梁，是复仇的话……
抬脚甩动，把抓住鞋子的秋妖精甩飞，不小心把鞋子甩脱后，文竹只能单脚站立，目送那群秋妖精抱着她鞋子飞向远方。
好过分。
自称“勇者学生”，却会被秋妖精欺负的我，遇上那个魔女……
恐怕会发生一些收费剧情。
“奇怪？”
客厅木墙挡住了外边的光，也隔住里边的交谈，未莉不知道文竹和伯爵谈了什么。
她只知，那名伯爵猛然间，消瘦了许多。
“总之，在我弄清楚发生在那个魔女身上的事情前，咱们先别去找她……嘛——说给你听你也听不懂啦！毕竟你和葡萄一样呆。”
踩着落叶，快步绕到未莉身前，文竹蹲下，说：“未莉，抬右脚。”
“怎么了？”
文竹没说话。她伸手握住未莉脚踝，右手托起灰褐色的皮鞋跟，轻轻用力，将未莉那只被白袜包裹的柔软肉脚拔出鞋，让那被少许汗液润出肉色的脚趾与脚掌暴露在夜风中。
“你干什么？”
未莉皱眉。
文竹仍未说话。她穿上这只略感宽松的皮鞋，动了下脚趾后她满意起身往前走。
留下单脚站立的未莉在后边望。
咻——啪——
“哇——”
后背被鞋子命中，文竹失去重心前倒，在她即将亲吻大地时，又有风将她托住，让她缓缓落地。
“想死吗？”
双脚踩着落叶行走，未莉取回自己的鞋子，顺带把文竹最后一只鞋脱下，送给身边的秋妖精，在文竹气急败坏的怒骂声中和它们挥手道别。
“你就不能让我一下麽？我年纪比你小诶！”
“是吗？你胸也比我小。”
可恶！
“哼。”
文竹冷哼，她往前跑，跑到广场中央，坐在勇者雕像下的喷泉旁，说：“我累了！”
“我背你？”
“想占我便宜？”
抱膝正座，文竹下巴搭在膝盖上，嬉笑看着未莉。
“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未莉撇嘴。
她之前背过文竹，并不柔软，反而硌得慌。
“我还以为你会说——想！怎么了？”
“在外边能注意一下言行举止吗？”语毕，未莉看向周边的人。
副都的广场，远比小镇喷泉热闹。
唱歌的歌姬、跳舞的舞女、弹琴的诗人，还有一群拎着酒瓶，盘腿围成一圈看秋妖精打架，不时发出“哦啊”欢呼的、满脸胡茬的成年人。
偶尔也有看不过瘾，揪着同伴打一架，最后一起躺在落叶里傻笑的傻子。
拜你所赐呢！
未莉微笑，她看了一眼正和秋妖精吵架的文竹，又抬头望向勇者的雕像——威武雄壮，表情坚毅。
高大的男性雕塑旁还立了两名女孩子的塑像，是圣女樱粟和勇者传人米兰。
“嘁……”
挑眉，想起自己还要去协会重新定制法袍，未莉嘱咐文竹：“你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一趟协会。”
“哦、哦！不可以丢下我哦？”
“不会。”
文竹已经从未莉身边逃走过一次，这一次，未莉不会让文竹逃走。
哪怕是魔漏症，也不能让它将文竹从她身边扯离。
蓝发少女握拳离开，紫发少女则握拳和秋妖精对峙。
然后，在一阵掌声中，被吸引注意力的她轻易地被秋妖精抢走了夹住刘海的葡萄形发卡。
那边似乎有诗人在唱词，一名大叔热泪盈眶鼓掌，痛声说：“太难听了！很久没听到这刺耳如恶鬼嘶吼的音乐了！”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小诗人。那年，我那老母亲还在世，我从她枕头底下偷了十枚铜币，去给我暗恋的女孩买生日礼物。”
“我被我妈吊在树上打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和你的歌声一模一样！小诗人，谢谢你，你很有天赋！”
“啊这……”
抱着破旧手风琴的少年露出窘迫的笑容，看到大叔将十枚铜币放在碗中，他慌忙脱帽行礼。
“我老妈死了。”大叔继续说，“女孩也嫁给了别人，但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伟大的吟游诗人，歌颂世界之诗的诗人！”
“非常感谢！”
少年苦笑。
诗人啊……
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蓝色诗人，文竹撇嘴。
这孩子差远了。
少年继续拉着手风琴，文竹继续抱着膝盖听。他应该没学过音乐，也没写过诗词，甚至连其他地方也没去过。
所以他的表演很无趣。
但周围的人很温柔，正如路人会送很多东西给文竹一样，他们也不吝啬鼓励与赞赏，鼓掌起哄着，喊少年的名字——蓝。
他并非贵族，没有姓氏，可能名字也是他给自己起的，单有一个字。
突然，人群中传来喊声，当兴致缺缺的文竹听到“雷纳德”这三个字时，她赶忙捂住装有金币的荷包，警惕环顾四周，警觉如一只旋转的监控摄像头。
这枚金币是她悄悄从未莉枕头底下翻出来的。
当然，未莉知道文竹会来翻她枕头，所以是未莉放在枕头底下等文竹来翻的。
“雷纳德，你又偷人东西了！”
有人在笑，笑声中，传来一道稚气未退的嗓音：“你！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搞什么！原来不是那个下流无耻到偷女生钱和衣服的混蛋吗？
文竹松了口气，然后她好奇往人群中张望。
看不清，模糊一片。
她起身，被黑袜包裹的小脚踩在枯黄的叶上，踩碎一只秋妖精，往人群挤去。
“我分明看到你翻进伯爵府的墙，被卫兵发现，追着打！”
“你！冒、冒险者的事！怎么能叫偷！那是探险！”
握着木剑的少年捂住青紫的额头，怒视拿他寻开心的人。
“说起来，雷纳德，你何时能成为传奇冒险者？”
“马上！”他大喊，“等我成为传奇冒险者！我就把你们全打趴下！”
他伸出手，对人群竖起中指以示友好，随后，他转身，想去找帽子上插有鸟羽的同伴。
结果，却不小心撞上了一名紫发紫眸的少女。
“哇啊——”
少女在惊呼声中摔倒坐地，雷纳德瞪了捂着屁股喊疼的少女一眼，骂她：“好狗不挡道！”
“哎！雷纳德，你怎么能欺负女孩子？”
“我没欺负她！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啧！这孩子……
文竹呲牙，然后，她恶向胆边生，抽了抽鼻子，从眼睛里挤出两滴泪水，嘴巴一瘪：
“呜呜哇——”
哭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