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人走了。
他没留下任何东西，也没带走任何东西——那几枚银币整齐叠放在文竹脚边。
“我不能拿你的钱。”他那会儿说，“等我成了出色的诗人，写出鸟儿也不愿离去的诗，我再来找你要。”
他笑得澄澈，澄澈如身后泉中水，透明着憧憬和天真。
他确实是诗人。
无言、无声。只是唇角的一弯，就勾勒出一整个完美的世界。
文竹喊他的名字，喊那个对她鞠躬后跑向远方的少年：“小子，你！明天还在吗？”
“我一直在！小姐！”
他把手风琴挂在腰前，双手拢在嘴边，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上下纷飞的妖精、隔着夜晚的风和落地的叶，喊：“希望您每天都能来听我的诗！”
“我会来的。”
文竹点头，她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一枚银币，把它抛进身后泉水中。
许下一个平凡的愿望。
噗通——
钱币入水，溅起水花。
水珠落地，“嗒嗒”声响，落在窗台，打湿文竹晾晒的袜。
下雨了。
“倒霉啊——倒霉！”
趴在窗前让未莉梳着头发，文竹捂嘴打哈欠，问穿着古典法师袍的蓝发少女：“昨晚我在广场睡着了？”
“嗯。”未莉点头，“我出来晚一些，你可能会被人捡回去娱乐用。”
“你就不能说点我喜欢听的话吗？”
“你亲戚下个月还要来，喜欢吗？”
文竹生气，把未莉帮她绑好的马尾解开：“我讨厌你！”
“是吗？”
未莉用食指点着下巴，想了想，说：“你亲戚下个月不会来了，现在呢？”
“……更讨厌了。”
“话说，我最近很容易困。”凑向镜子，拉下眼皮，观察起自己那双变为暗紫色的眼睛，文竹忧心忡忡地问未莉：
“会不会是葡萄死了以后，在冥河对岸唱起我的名？”
“恐怖小说吗？”
未莉今天不打算帮文竹扎马尾。她将柔顺的紫发编成公主辫，任由那紫色的瀑布铺在文竹背上。
那只啃穿了甲板、啃光魔力炉中水晶、逼迫浮空艇降落在荒野的史莱姆没死，它也不会唱歌，所以一切只是文竹臆想。她揉着酸涩的眼睛，对未莉说：
“我晚上要去冒险者公会一趟，你让伯爵调查一下名为‘雷纳德’的少年和他姐姐，再让他派两个护卫，暗中保护我。”
祛除刻印魔法后以舞女身份做掩护的魔女、雷纳德被他人称为罪犯的姐姐，都使文竹好奇。
小诗人不愿说，文竹自有其他办法——城内一兵一卒，除去大神殿的人，都听她差遣。
这，就是勇者之名带给她的自信！
“保护你……有我还不够吗？”
蓝发少女脸色语气平静如常，但文竹还是从她淡定的话语里听出了不悦。
“未莉没有战斗经验。”起身，用手撩拨长及大腿的、蹲下就会成为拖把的长发，文竹微微摇头：
“一簇火，在你手里只是点火的戏法，在她手里则是杀人的利器。”
如果可以，文竹想把米兰召到身边。
那孩子会张狂地把敌人撕成两半，为那纯白的连衣裙染上刺目的红，再昂首露出纯真的微笑，对文竹说：“老师！夸我！”
安全感十足。
“未莉，一无所有的人非常可怕。如果魔女仅为仇恨而活，哪怕我是勇者，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她认识你，你对魔法的操控能力很精妙，她对付不了你。”
今日风雨声冷，为了避免双腿受寒，文竹坐在床边，将脚伸进被卷起的棉质裤袜里。
袜厚，哪怕衣裙被秋妖精撩起，也不至于露出谷涧春日的光，所以文竹今天能久违地不穿安全裤。
“但我不同。”她说，“随便一个人，都能收拾我，我很弱。”
勇者之名确实好用，但若遇上那类“你是勇者学生？我还是勇者他爹呢”的无赖，没人保护，她的新生涯就得画上句号。
“可惜啊！如果能把之前遇到的那个诗人逮住就好了，再怎么说那家伙也是个传奇……”
“整天诗人诗人的念，你喜欢他？”
雨天自然要配长靴，低头系紧靴子，文竹站在原地蹦了两下，满意点头。
胸前无负担，脚下更轻盈。
然后，她盯着未莉坏笑，说：“我喜欢的是你呀！”
未莉眯眼。
面前这只紫色史莱姆，在扮完羞怯与可爱后，终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无耻。
“继续说，我爱听。”
“我爱你——”把小包挎在腰侧，文竹对镜整理刘海，向未莉伸出手，“我爱你！远比日月爱大地，更比鱼虾恋大海，所以请给我钱！”
“不给。”
并非出自真心的甜言蜜语，终究是差了些火候，未莉尝不出甜味，反倒有茶香四溢，萦绕鼻尖，让她想把文竹摁床上打一顿。
这家伙……要误入歧途了。
“老实说，我想打耳钉。”凝视镜中人的面孔，文竹轻捏耳垂，“再往脸上粘贴纸啊什么的……”
“写个‘正’字去花街卖花？”
“未莉，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文竹叉腰，怒视高她一头的蓝发少女，“你在侮辱我的尊严！”
“是吗？是只侮辱尊严还不够的意思吗？”
“……我不想和你说话。”
走出房间，走在旅馆三楼的过道，再走进未莉房间，文竹趴在未莉满是茉莉清香的床被上，把那叠放整齐的被褥弄乱。
“未莉！你今天忘记在枕头底下放金币了！”
“你以后再忘记，我就往你枕头底下放蚰蜒。”
但副都没有蚰蜒。
可能是下过雨，街上不干净，街边也没长出喝醉的冒险者。
血腥、泥味、男人的臭汗、魔物巢穴的腐朽……这些熟悉的味道，冒险者公会里全没有。
搞什么？这地方有这么冷清吗？
独自撑伞走过雨幕，打开冒险者公会一楼大厅的门，数着眼中三三两两的深色色块，文竹愣住。
以往，到了夜晚，这里是十分热闹的。
用来发布委托的一楼大厅，会摆上桌椅，倒上酒，再端上香味扑鼻的烤肉或炖肉，用舞女暧昧的舞姿来收割冒险者们为数不多的钱币。
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却没坐在桌上啃自己脚趾的秋妖精多。
不对呀！
文竹困惑。
战争期间广泛征兵确实导致冒险者数量大幅下降，但战争结束后退伍的大量军人应该会注册成为冒险者才对！
有补贴政策的！
“小姐！请问您是来发布委托的吗？”
无聊到坐在前台自己和自己下棋的女性见到文竹，挂起礼貌的笑容，走到文竹身边，“还是来找家属的？”
“啊、我！来喝酒的！”
“诶？”
前台小姐眨眨眼，她看了一眼文竹的着装：紫色宽松柔软的贝雷帽、紫色衬衫、紫色短裙。
皆是被魔法处理过的昂贵布料。
她又看向在文竹之后钻进来的两人——皆是协会的高级魔法师。
懂了，是闲着无聊跑出来玩的贵族大小姐。
“好的，还请坐来这边。”
“您需要果汁还是牛奶？”
“我要兑果汁的牛奶。”
文竹想喝酒，但怕喝醉后成长为母亲，所以她乖乖要了饮料，再换了位置，故意坐在正抽烟望向场中舞女的冒险者旁边。
“真萧条啊！以前这里不是挺热闹吗？”
她自言自语，立马有好事的冒险者回答：“姑娘，你很久没来这里了吧？”
说话的人，依旧盯着那名金色波浪发的舞女。
他视线停留在文竹努力十年也无法企及的高耸**上，目不转睛地回答：“半年前，当地冒险者就全跑往北边和亥国了。”
“只剩我们这些有家室的人，跑不脱。”
有家室就别用火热的眼睛盯着那条隐约可见的缝啊！
文竹嫌弃。
“为啥？那边有新政策？”
“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哦！”冒险者偏头瞅了文竹一眼。
他先是看见文竹的脸，一愣，连忙把烟掐灭，清了清嗓子，又整理衣领，准备走过来。
他又看见文竹胸脯，一愣，摇头叹气，失望坐下，重新点燃一根卷烟。
气得文竹脸色阴沉。
“咱们冒险者，钱大多是从魔兽身上赚来的。”他说，“半年前，所有魔兽全往北边跑了，你说奇不奇怪？”
“亥国和子国隔着日照山脉呢！山里有黑龙，以前那些魔兽根本不敢跑过去。”
“现在……”他顿了一下，抬起手，比了一个鱼跃出水面的动作，“魔兽全跑过去，穿过山脉，跑进亥国，还把恶龙弄醒了。”
啧，原来尼德霍格是被魔兽吵醒的吗？
听着冒险者解释，文竹更好奇：“北边很冷吧？魔兽不是更喜欢在丑国深坑附近生活吗？”
“鬼知道！可能是勇者大人把魔王丢进深坑，魔王的气息把它们吓跑了？”
冒险者打了个嗝，抱怨到：“我现在也就能接点商队护送之类的委托过日子，嗨！以前，花天酒地得很。”
“这样么……”文竹闭上一只眼，她用双手托住下巴，问冒险者：“你一直在盯着那个舞女看诶！”
“我是正常男人，姑娘。我不看她……”他抬手，嗤笑指着不远处趴在桌上打呼噜的壮汉，“难不成我去看他？”
“看我！”文竹抬头挺胸。
“别。”
冒险者摆手，沉吟一会儿，谨慎问文竹：“姑娘，允许我说一些冒犯的话吗？”
“不可以说骚扰的话。”
“应该不算骚扰。”他闷头喝了一口酒，说：“你不如那跳舞的女人一根。”
……你他Mu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