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其托里泰广场的夜晚,永远那么热闹。
距离丰收祭还剩半个月,主要街道的树干、屋檐已经挂上装有秋妖精的水晶瓶,放射出橘红的光。
会漂浮术的法师聚集在广场中央的勇者雕像下,他们先对雕像鞠躬,请勇者大人原谅他们的无礼,然后,他们飞上天,清扫雕像上的灰尘与落叶。
“您昨晚没来。”
收回落在法师身上的目光,盘腿坐在落叶上的小诗人看向跪于喷泉边的紫发少女。
她今天没穿之前那复杂繁琐的衣物,只是简单套了件及膝的米黄色吊带连衣裙,再披一件长袍,遮住露出的肩膀以抵挡夜风。
她也没穿袜,所以她光滑的小腿上,多了两个被蚊子咬出的包。
“我等了您好久。”
小诗人继续说,语气有些委屈。
紫发少女没理他,她把手中面包撕成小块,丢进泉里喂鱼。鱼一直吃,她就一直喂。
等鱼撑死了,她慌忙往四周看,悄悄把面包藏进落叶里,再若无其事地走到小诗人身边,坐下说:“昨天晚上下雨,你有病吗?”
“我以为您会来,还有,您的头发……”
小诗人偷偷看了文竹一眼。
“我头发怎么了?”
文竹撇嘴。
“啊……没什么。”
小诗人不敢说,她怕文竹生气,欺负他。
未莉直到现在仍窝于协会,没了未莉,文竹柔顺无比的紫色瀑布就炸毛成了鸡窝——她不会梳头,所以只是简单地把起床后未经梳理的长发散披在背上。
至于为什么要在秋夜穿夏季连衣裙——那些好看的衣服穿起来太复杂,她不会穿。她也想过穿未莉的制服,但制服裙子太短,走起路,总觉得腿根发凉,她不习惯。
“你那个偷东西的小伙伴呢?他今天没来找你吗?”
“雷纳德没偷东西。”反驳一句,小诗人愁眉苦脸叹气,“他今早和别人打架,栀枝姐很生气,不准他出门。”
“打架啊……”
想起前天那个撞倒她的无礼少年,文竹翻白眼,面露嫌弃:“还打架,果然是个坏家伙!”
“他!”
小诗人着急,他张嘴,结巴半天,才说:“那些人!把我的琴砸坏了……雷纳德说要去教训他们,我阻止了,他不听……”
他话声越来越小,最后,他安静取出自己钱包,把铜币倒在手心,仔细数。
远不够买新的琴。
“告诉我你们的秘密我就送你一个新的!”
文竹趁机利诱,小诗人偏过头,说:“对不起,小姐,我不能背叛雷纳德和栀枝姐。”
“哼!我以后不来听你的歌了!”
文竹嘟嘴生气,小诗人无奈苦笑:“我也唱不了歌了,以后,去庄园做完工,我就不来这里了。”
“所以说——你离真正的诗人还差得远啊!”起身,文竹拍去黏在膝盖上的落叶,指着广场边上那家咖啡厅,皱眉问小诗人:
“你能听到吗?”
“什么?”
“你仔细听。”
“小姐,我……”小诗人低头回答,“我什么也听不到。”
只听他人熙攘喧闹,只听路人踩叶沙响,只听妖精扑翅闹腾。
只听到巡街卫兵一句“诶?鱼怎么死了”的惊诧。
“过来!”
寻着声音往前走,文竹招呼小诗人跟着她。
然后,在一扇翠绿的葡萄藤前,站于水晶瓶下的两人,听到了窗里的歌声。
确切说,从这家仙贝音乐咖啡厅里传出来的,是源于戌国海妖的唱腔——美声。
是“哼、哼哼——啊啊啊啊”的奇特呐喊。
“能听到么?”
文竹眯眼微笑,她俯身歪头仰视,从下方看着小诗人的脸,想看清他的表情。
他不知所措。
“小姐,这是……”
“诗人的乐器。”她说,“是嗓音、是文字。是吴牛喘月惊苍鹭、埙篪相应入新乡的热闹,也是孑然一身归故里、禹禹独行上月窗的孤独。”
“啊……”小诗人愣住。
他回味文竹的话,出神望着窗里颂歌的人,许久不能回神。
“您明天还会来吗?”他问。
“不知道。”文竹答,“我是那种不守信用的人啦!你问我也没用哦?”
“但我明天会来。”他突然笑,笑得莫名其妙,“希望您也会来。”
文竹跟着笑,露出坏坏的笑容:“喜欢我?先说明我喜欢的是女孩子哦!尤其是像我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啊、啊!”
被文竹的怪话吓得不会说话,小诗人红脸窘迫回答:“我!我还是,更喜欢成熟一些的……”
啧。
文竹冷脸。
子国她待不下去了,她要去卯国。
“我!我不是……”注意到文竹的表情,小诗人慌忙摆手,颤声解释:“我没有贬低您身材的意思,我不会说话,还请您原谅!”
他已经失去了琴,不想再失去头顶插有羽毛的帽子。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文竹呲牙,小诗人畏惧退后两步,犹豫一会儿,小心翼翼开口:
“但是,您前天假哭,害雷纳德被人骂,还踩我帽子……昨天我等了您一宿,您没来。您刚刚还把池子里的鱼撑死了,走来这边的时候,还踹走一只史莱姆,把它踹沟里。”
“……蓝。”
文竹喊小诗人的名字,在小诗人惊恐的表情中,她神色冰冷地从地上抱起一只黏糊糊的史莱姆。
然后,在小诗人绝望的目光中,她开放史莱姆,让那团柔软且滴有粘液的果冻,“啪——”地落在他头顶,落在他帽子上。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呜呜哇——”
今晚哭的,是小诗人。
他哭一半,又破涕为笑,抹着眼泪和脸上的粘液,向文竹鞠躬道谢:“谢谢您,小姐。”
“琴是父母留给我最后的东西,直到刚刚,我以为,我什么也没有了。”
“笨蛋麽?”文竹撇嘴,嫌弃地远离浑身黏糊糊的小诗人,嘲讽他:“你父母留下的东西,不是还有你麽?”
“……啊!小姐,您……”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他没读过书,脑海里找不到词,只是傻傻地抓住帽子站在原地,再次鞠躬:“谢谢。”
“回去洗澡吧你!我要走了!”
差不多到了和未莉约定的时间,文竹用小诗人的衣服擦干净手上的粘液,挥手和他道别:“再见啦!爱哭鬼。”
“等等!”小诗人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他咬咬牙,说:“您要见一见雷纳德和栀枝姐吗?我想,他们会把那件事告诉您的。”
文竹眨眼,故意逗他:“你之前不是说,不会背叛他们嘛?”
“我觉得……”他大声说,“您不是坏人!”
“哼哼——等我有空的时候再来找你吧!明天我有其他事呢!”
傻孩子……
目送小诗人欢快跑远,文竹抬手,用她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透过指尖狭小的缝隙,眺望夜空。
人的好坏与否,又怎是三言两语能判断的?
刻意的天真。
故作的无邪。
这副我见犹怜的柔弱相貌,还真是好用。
低头,文竹轻拍自己脸颊,走向广场中央的雕像。
信任,来得就是这么轻而易举。
那孩子曾抱在怀里的琴,是她花钱让人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