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
和商业街不同，集市在城边，临河，河岸坐几个钓鱼人。
他们应是坐那许久了，头上长出落叶，笼里却没长出鱼，只有几只好事的秋妖精在里边打八角笼。
不知他们钓的是鱼，还是秋天里的寂寞，亦或水里的鱼正钓着他们。
河边寂静无声，河外人声鼎沸。
文竹在路边坐着，克服晕车的不适感后，刚才还像一条汤中泥鳅的她恢复活性，蹿向那些用帆布临时搭的棚。
在这里叫卖的，大多是旅商——这些靠倒卖为生的旅人没有家，或者说他们四海为家。再隆重的节日，也唤不回他们离家的步。
摆在簸箕里的百里香、挂杆的腌肉、冻在冰里的海鱼、装罐的果酱……这里卖的东西很多，琳琅满目，甚至能见到恶魔的角。
遇见新奇的玩具，文竹蹦过去问摊主，得到答案后她满脸通红跑开。
不是什么正经玩具。
买给未莉玩，未莉可能会用她来玩，所以她落荒而逃，逃向另一个摊位。
“我要这个！”
她蹲下，凑近看，翘起短而细的指头，指向一把竖琴。
“小姐，您很有眼光。”摊主是个矮且瘦的男人，他侃侃而谈，说这把竖琴来自戌国，是戌国十二宝琴其一，被海兽克拉肯收藏在海妖宝库中。
克拉肯被勇者击退后，冒险者得以进入宝库探索，他们历经千难万险……
吧啦吧啦，说了一堆。一问价格，五金币，一铜都不能少。
文竹起身，她把跟她到处跑的卫兵拉过来，再蹲下，指着琴说：“我要这个！”
“五十银，小姐，或许您可以把我关进牢里。”摊主面露难色，肉痛发声。
“好！”文竹满意点头，“那你就去牢里恰饭吧！”
“四十银，小姐，我这就收拾收拾，去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度过我可怜的余生。”
“记得把你家里人也带上。”
“三十银，小姐，您多少得给点我的安葬费——不能再低了。”
“行吧。”
文竹嘟嘴。
这是她为蓝准备的礼物，猫尾草公国有在节日前送友人礼物的习俗，她之前让人把小诗人的琴砸了，也该送他个新的。
太贵的东西，她买不起，虽说可以让伯爵帮她买……送礼嘛！还是花自己的钱更有心意。
回旅馆，买来礼盒、包裹礼物的纸、丝带，盘腿坐地欣赏这份在她精心包装后不如不包的礼物，她用力点头。
然后，她把攒了好几天的脏衣服抱起，堆去未莉房间，想了想，她又从未莉衣柜里挑出几件衣服，带回去。
她体型比未莉小了些，没什么肉，勉强能撑起未莉的衣服——未莉很久没回来了。
她昨天给未莉写信，让鸟送去。信上说未莉再不回来，她就要搞婚外情，找其他人包养她。
但未莉还是没回来，直到节日前一天，文竹也没见到未莉的身影。
“礼物？”
漆白的长椅、满地枫叶。场地已经布置完毕，白天难得能歇息的蓝怀抱一个沉重的纸团，偏头问穿学生制服的紫发少女：
“给我的？”
“嗯哼——”同蓝坐在长椅上的她从鼻子里哼出声，低头摇晃双腿，“打开看看？”
“啊、谢谢。”
不会是史莱姆吧——这样想着，他用牙齿咬断裹成一团的彩带，揭开层层包裹的纸。
是竖琴。
他惊愕，眼中有光芒闪烁。
他心跳，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琴架，犹如触碰恋人肌肤那般的犹豫又温柔。
终于，他难忍饥渴。他轻轻挑起一根弦，松开——泠泠琴响，响彻云霄。
他热泪盈眶，看琴，又看送琴的少女。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哭着说：“抱歉，小姐。”
“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嗯……”她没看蓝。
她眼睛上翻着，用手拨弄刘海，问他：“你要拒绝我的好意吗？”
“我可是在咖啡厅扮了许久可爱才凑够钱的哦？”
“但是……我没有能送您的东西……”
“有呀！”
她挑起耳前发，身体前倾歪头看着蓝，说：“等你成为最出色的诗人，你写的第一首诗，必须为我写。”
“啊——”他咬唇笑，边笑边哭，“我、一定！”
“你可得保护好它哦！别让人把它砸了，它可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第一……不对，是第二件东西。”
第一件是买给未莉的。
“恩！”他用力点头，“哪怕我死了，我也不会让我的血液，流在它上面。”
“不要说得这么恐怖呀！只是一件普通的礼物而已。”
“不是的，小姐。”他用袖子抹去眼泪，擦走鼻涕，用那哽咽的、沙哑的声音说：“对我来说，它是最珍贵的东西。”
“终有一日。”他发誓，抬头，对着天空，“我要用它，在广袤的天空下，唱您的名字。”
“但是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啊……”
气氛被文竹坏笑破坏，他扣脸，尴尬问：“还请您告诉我您的名字。”
“自己找。”
他愣住，而后他恍然大悟。
他手忙脚乱地在竖琴木架上找，终于，在琴的底部，他找到一行用小刀刻的、歪歪斜斜的字：
赠予未来唱响世界之诗的诗人“蓝”
——文竹
他轻轻抚摸刻痕，一遍又一遍。直到文竹问他“喜欢吗”时，他才回神。
“非常喜欢！”
“还有一份礼物哦！”往身后广场中央高高的舞台看了一眼，文竹从长椅上跳下，拍拍裙子，说：“不过，暂时保密！”
“好啦，我们去找你那个没礼貌的小伙伴吧！”
她弯腰，吃力地从长椅下拖出一个长木盒。
“好重！”
“这个是……”
“给你那个小伙伴的礼物！只送你不送他的话，他又会发脾气吧？”文竹撇嘴。
小男生那点小情绪，她很了解。
“他一定……”蓝吸鼻子，笑得灿烂，“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一开始，这名经常抓着把木剑晃悠的少年，确实开心。
他扭捏着，说“我才不要她的礼物”之类的话，眼睛余光却不断瞟向文竹身边的长木盒。
不会是一把锋利的剑吧——他想。
确实是一把剑。
他轻轻打开木盒，看到冰冷的剑刃时，他眼前一亮。
就在他要发出欢呼时，他看到了这把杀人利器的全部身姿。
一柄十字剑。
他呆呆望着它，低头，不让其他人看到他的表情。
准备和雷纳德一起欢呼的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抱琴走到雷纳德身边，低声说：
“雷纳德！她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
“怎么啦？”
文竹抬头挺胸，摆出一副“快夸我”的索取模样，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嘛？”
“我就知道你这种男孩子喜欢……”
“滚。”
他冷漠吐出一个字，文竹皱眉，伸手，展示自己那双被木盒边缘压出痕迹的娇嫩手掌。
“喂！这可是我废了好大劲才把它从旅馆带出来的！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啦！”
“所以快夸我！”
“滚你妈的。”
在文竹惊骇的目光里，他举起十字剑，用力砸在地上。
然后，他抬起脚，用尽全力跺向剑身。
“雷纳德！你冷静一点！”
蓝劝不住他。
看到自己费尽心思挑选的礼物被如此践踏，文竹愤怒地跑到雷纳德面前，想把他推开。
她力气太小，雷纳德纹丝不动。
反倒她自己后退两步，摔坐在地上。
“好疼……你这家伙！”
她双眼模糊，她看不清少年脸上的憎恶与痛苦，所以她爬起后，骂他：“我为了买它！很辛苦的！你怎么能……”
“你真让我恶心。”
他咬紧牙齿，咬得“嘎吱”响。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
文竹不明所以地看向不知所措的蓝，又看向雷纳德，低头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送你礼物……”
“因为！”她吸气，鼓起勇气，大声喊，“因为你想成为冒险者！所以我……”
“关你什么事？”他把木盒踩得稀碎，脸色阴沉如无星无月的夜空，一片黑色。
“管得太宽了吧，小姐。”
“少装模作样了，滚回你漂亮又宽敞的大宅子里去吧。”
他捡起剑，剑尖点地，脚踩剑身，在文竹绝望的目光里，他用尽全力，将剑折成两段。
文竹没多少钱，这剑的质量并不好。
“你……”
文竹抿唇，她抬起右手，用手臂挡住眼睛、挡住脸，却挡不住从脸颊滑下的、落入叶片缝隙中的眼泪。
第一次遇见雷纳德的时候，她在哭，哭得很大声。
这一次，她也在哭，却没发出任何哭声。
她只是双肩轻颤着，说：“你讨厌我的话，告诉我就是了……”
“那把剑，是我……”
她说不下去，抽噎着，丢下一句“对不起，我不会再来烦你了”后，和一只飞向广场的秋妖精一同离开。
步履蹒跚地离开。
“文竹小姐！”
蓝往前跑两步，他回头看向断剑和雷纳德，无奈叹气抱琴蹲下。
他捡起断刃，果然在剑首找到一行小字：
赠予未来的传奇冒险者兼神庭骑士“雷纳德”
——文竹
“雷纳德。”
他轻声呼喊挚友的名，沉声说：“这一次……”
“你有点过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