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导致的经济衰退,在这块远离主要战场的领地,仍有体现。
城东那边,有大量荒废的地基,旁边斜插一块告示牌,写一行令人心惊肉跳的字:已拯救生产力。
从其他地方逃难来的人,就聚集在那里。城内虽说还有大量空房,但并非所有屋子都是给人住的。
花金币砌起来的楼阁,自然要留给金币住。
雷纳德和蓝兜里没金币,他们住的屋子,是伯爵派工人用黏土和木板搭的简易小屋——倒不是伯爵心善,若放任难民居住在肮脏混乱的环境里,必然会导致犯罪率上升和疾病肆虐,从而影响城内居民的生活。
医疗卫生及教育之类的基础服务设施,必须花钱维护。
因此这条稍显破败的街上,见不到污水横流粪便堆积的地狱景象。而为了吸纳这些外来的劳动力,伯爵大人允许他们进城干活或去葡萄庄园里打杂——比起巳国那种需要花钱维护奴隶的低效率落后制度,子国这边更习惯让这些人养活自己的同时多创造一点剩余价值。
顶多,会有些爱好独特的富人私下养些负责夜勤工作的“奴隶”。
这地方树少,街边也没葡萄架,秋妖精不爱来。再加上明天就是丰收祭,大部分人全跑城里凑热闹了,被红白两月照耀着的这条街上,仅走有两名少年。
雷纳德在前面走,蓝在后面跟。
走了会儿,离家不远了,雷纳德停住脚步,脑袋下偏,用冰冷的目光斜视抱有断剑和琴的蓝:
“把它丢了。”
夜里风大,他的怒火却没被风吹走,反而烧得“噼啪”响。
“别把那堆垃圾带去我家里。”
一路的沉默的蓝终于在雷纳德肮脏的话语里爆发,他站在原地,大声回答:“我不准备把它们带去你家里,你不配。”
“……”
雷纳德转身,他箭步冲到蓝面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蓝立即弯腰蹲下,把文竹送的礼物护在怀里。
“起开!”
雷纳德一把抓住蓝的衣领,力量根本无法与雷纳德匹敌的蓝干脆翻身趴下,手臂撑地,死命保护着竖琴和断剑。
“尽管彰显你的愤怒和无能吧!”他昂头望着雷纳德,笑得凄然,“你的力气,就用在这种地方?用在那些在意你的人身上?”
“雷纳德,咱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
雷纳德扬起手中木剑,呼吸急促地盯着蓝,作势要把剑打在蓝背上。
蓝却不惧,讥讽他:“你手中的武器,除了会落在朋友身上,还能落在哪里?”
他顿了顿,补充:“哦,我错了,她不是你的朋友。”
“你不配。”他重复这句话。
啪——
把姐姐送的木剑摔在地上,雷纳德抬起头,吸进一口妖精吐出来的秋风,说:“你和她一起滚吧。”
“雷纳德!”
正对同伴离去的背影,蓝将断剑拼上,喊:“你想清楚了,想要它了,就来找我!”
“我帮你保管它!”
“保管?你就永远和它睡在一起吧。”
今晚,同蓝睡在硬床板上的,有一架竖琴、一柄断剑。
同雷纳德一起无法入眠的,有透窗落地的月光、过隙吹来的夜风。
如果,没有魔王军出现的话……
他抱膝,坐在窗旁,缩进角落。
如果,没有跑出去玩被山贼抓住的话……
抬头,头靠墙壁,他望向窗外。
从这个角度,他仅能望见一颗月亮,那如鲜血一般鲜艳的红月。
姐姐她也不会……
他眯起眼睛,风吹得太冷,衣服又穿得太少,他咳嗽两声。
如果姐姐没把那个女人身上的印记转移到自己身上的话……
他呆呆望月,不知月又望着谁。
“嗒嗒——”
敲门声响起,他低头,把头埋低,用膝盖挡住脸。
“雷纳德,还没睡吗?”
温柔的嗓音总是那么的催泪,他闭眼,低声回应:“睡了。”
“你这孩子……”
门被推开,双臂杵着拐杖的女性艰难移动到少年身前,俯视着他,轻叹:“蓝都跟我说了。”
“……那家伙除了告状也没其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和别人打架、跑山里追兔子……他每次做这些栀枝不让他做的事情,蓝都会告诉栀枝。
然后,他温柔的姐姐就会脸色严厉地训斥他,罚他抄书,不准出门。
“是我去问他的。”仅有一条腿的女性艰难蹲下,她把背上的长辫移至肩前,和雷纳德坐在一起。
“雷纳德,你今天和以前不一样。”
“你要骂就骂吧。”他说话声很小。
“我不骂你,雷纳德,以后我都不会骂你了。”
她伸手,握住雷纳德的手,十字相扣握在一起。
“还记得我第一次发火的时候吗?”
她笑着问,面露回忆。
“……我和邻居家孩子摔跤,把他手弄折了。”
“你还记得。”她闭上眼睛,呼吸声均匀,“我也记得,邻居把咱们爸妈骂了好久。”
“但那孩子养完伤后还是来找你玩。”
“没我的话他早被狼吃了。”他嘀咕。
“雷纳德是村里最勇敢的人——这是你自己说的吧?”栀枝偏头看着不愿露出脸的少年,神色变得忧伤。
“以前总是有很多人围着你转。”
“不过是些和我一样没事干的熊孩子罢了。”他自嘲。
“……对不起,雷纳德。”
没等来姐姐的怒骂,雷纳德疑惑抬头,看向姐姐的脸,看到那眉间刺目的印记,他握紧双拳。
“魔王被勇者大人击败了,如果没有我的话,雷纳德一定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幸福地活着吧?”
她在笑,笑得苦涩。
“是我害了你。”
“才没有这件事!”他低吼,“是我害姐姐被抓住,被……”
他用手按住额头,遮住一侧脸,想遮住那名为“痛苦”的回忆。
他的姐姐,就在他面前,被人欺凌,被一柄十字剑划破脸颊,再刺入腿中。
那时,那些人……笑得肆意又张狂;那把剑,冰冷又血腥。
“可恶!”
“雷纳德。”用力握住少年那只因长年握剑而长满茧的手,额上有印记、脸上有伤疤的女性稍稍用力,让雷纳德靠在她肩上。
“能和我说一下,你和那位小姐的事吗?”
“你不是问过蓝了吗?”
他歪头,不想说。
“我想听你说。”
她轻捏雷纳德的耳垂,笑着威胁他:“不然我就像以前那样拧你的耳朵。”
鼻子发酸,眼睛发涩,雷纳德低头沉默许久,用他断断续续的嗓音,说着紫发少女的事。
说完,他固执地补充一句:“她是坏女人,和那个金发女一样!”
“卡弗兰特小姐不是坏人,她肯定也不是。”栀枝依旧握着雷纳德的手,不愿松开,“对不起,雷纳德,我的决定害了你,让你变成了这样……”
她语气突然变得悲伤,一直在道歉,吓得雷纳德连连摇头:“栀枝,我从未埋怨过你,你是唯一的亲人了。”
“你还有蓝。”她的双眼,溢满温润,“你还应该有更多东西,雷纳德。”
相依为命的姐弟,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坐了一整夜。
然后,在节日当天,在动听的音乐通过听觉魔法传遍整座城时,栀枝松开雷纳德的手,说:“去吧,去向她道歉。”
她在雷纳德的搀扶下起身,望着飘满彩条的天空,微笑说:“如果那位独特的小姐不介意的话,可以请她来我们家坐一会儿吗?我想见见她。”
“恩!”他重重点头。
然而,当他和蓝跑去山里捉了只兔子准备送给紫发少女当礼物,当他们四处询问终于找到少女居住的旅馆时,他们愣在原地。
文竹已经离开这里了。
在伯爵府旁边的华丽宅子里,文竹低头轻咬绑发的丝带,闭眼将一侧长发挽起、绑上,绑成侧辫。
她睁眼,贴近镜面,欣赏着镜中人的精致面孔,从涂有唇膏的嘴角扯出一丝可爱的假笑。
来,雷纳德,让我送你……
一个满是悔恨与遗憾的丰收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