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那条河里的水,是很温暖的。
小时候,曾和妹妹偷偷去河边玩。那会儿是夏天,旁边渠里飘两片莲叶,开三朵红花,躲四五只夏妖精。
河畔上坐不少钓鱼人,愁眉苦脸,低声谈勇者挑起内战的事。
那会儿年纪小,不懂这些,也不关心。找人借了竿,把一只夏妖精挂鱼钩上,甩进河里,有模有样学钓鱼。
等母亲急匆匆赶到河边,把妹妹抱起来打屁股时,也没钓上任何鱼。
过了两月,才从妹妹口中得知鱼不吃夏妖精,妹妹也不是被母亲打哭的——那天有螃蟹夹她脚趾。
但换成秋妖精还是钓不上鱼,光钓上螃蟹,它们应是把妖精当妹妹指头了。
妹妹蹲旁边说:鱼吃蚯蚓、虫、玉米,水草也吃,就不吃妖精,夏妖精和秋妖精都不吃。
记着妹妹的话,后来在餐桌上发现她什么都吃,就不吃青椒,笑她:你也是鱼。
她急眼,圆溜溜的眼睛一转,用刀叉敲盘子,晃着光脚答:那你是螃蟹,只吃青椒。
但身边佣人,分明看到青椒都是她从她自己盘里挑来这边的——妹妹就是这样的讨人厌。
她不爱读书,魔法只学可以让鱼和螃蟹打架的戏法。到该穿内衣的年纪,也不穿,手里拽两个枕头转圈追佣人打,嚷道:要和姐姐穿一样的。
凶神恶煞的,像叠完千层被动的德莱文。
可惜她实在穿不上,她还小,非常小。
最后只能哄着她,亲手为她穿。
结果被她黏住,不帮她穿,她就空着去上学。
街边邻居,时常能看到她追着风蹦,老佣抱衣服跟她跑,喊:小小姐,不能空呀,不能空着呀。
后来追她的老佣路上摔断腿,她被母亲训,变乖了些,会自己穿。
但假期在家里遇到,她还是会缠上来,说:我要穿你的。
去年开始,领地内开始种葡萄。有人说勇者曾在领地内的边境小镇上住过一段时间,说勇者想吃葡萄,找了一圈,没找到。
父亲听到消息,满地种葡萄。
父亲脸色一直不太好,很少回家。母亲忙着带哥哥——哥哥是继承人,一般是没空跑出去玩的。
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妹妹陪着玩,去河边抓螃蟹。
天空学院的入学许可送来家里那天,说不开心,肯定是骗人的。只是酉国离家太远,在高高的天上、在云里、在离妹妹很远的地方。
喜忧参半。
走的那天,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唯独她没有来,想必是躲屋子里、藏床被中,自己哭。
她爱哭:吃青椒要哭、被螃蟹夹也哭,没完成学业被训斥了,哭得更大声。
却远比不上她跪在浮空港的哭声。
浮空艇起飞时的噪声很大,没听清船长在喊什么,却清晰听她说,边从家里跑出来边说:姐姐,我等你回来。
肯定是要回去的。
笑着对她挥挥手,和她,就像天上的月和地上的酒那样,分开了。
离得远,和她交流的方式,也从耳语石变为了书信。入学后过了段时间,就收到她寄来的信。
信上说了很多,在最后一页,写一句很可爱的字:
我长大了,和姐姐一样大,可以穿上姐姐的衣服。
这行字,写得十分用力。
落款处还写着:
永远爱你的妹妹——车草·卡弗兰特。
给她回信,只是思念太远,鱼雁往返,就要花去一个夏,也不知她收到信没有。
酉国在丑国正上方,正对深坑,夏天很热,帽子上有夏妖精;冬天很冷,鞋子里藏冬妖精。
值得一提的是,入学没多久,在学院里也多了只妹妹。
蓝头发,很娇小,问她年龄,吓人一跳:才九岁。
九岁就进入天空学习,她自然是天才,和家里那只无法完成学业的妹妹不一样。
但她也爱跟在身后,喊姐姐。
她太小,其他学生不爱带她玩。她原本是喜欢凑热闹的,久而久之,就变得喜静了。
时常见她抱本书,往无人的树下一坐,一坐一天。
带她出去玩,她除了爱喊姐姐外,不喜欢说话。那时不免会想着把学院里这只妹妹和家中那只凑一起,一个静不下、一个闹不起,想必是很有趣的光景吧?
可惜,这画面终究成了梦,那将梦扯碎的噩耗来得突然、来得凶猛——父亲他,曾暗中资助反对勇者的人。
往后的日子,像一幅用无助、绝望、痛苦之类糟糕颜料涂成的抽象画,不愿提起。妹妹被打上烙印丢进花街的那天,哭了很久。
能做的,仅有紧紧抱住她,和她一起哭。
她不爱跳舞,也不学。因为在一楼跳的好,马上就会被抱上二楼,她不愿。
但店里是有指标的,不达标,要被打骂。只好凑够钱,在晚上偷偷敲她门,吩咐她把钱交上去,交差。
这样的日子,一开始也想过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与河里的鱼蟹、与世间所有的妖精告别。但有妹妹陪着,想通了,也觉得……能活。
直到……那双肮脏的手在黑色的秋季里将金色的她永远地从我身边抢走。
原来……
城外那条河里的水,是如此的寒冷。
我深知,当我沉入河底时……
我便能再拥她入怀。
“那天是雷纳德把你从河里捞出来的。”和魔女坐在河畔,将仅剩的一只腿伸进河水中,栀枝回忆,“那孩子力气很大呢!”
魔女没回话。
她叼一根没点燃的烟,把脚泡进水里,出神地望着水面。
飘着红白两月的水面。
“你醒了,在我家休息了几天,又来河边一次。”
栀枝继续说,目光幽怨地斜瞥着魔女丰满的侧脸。
魔女笑着,开口:“你以为我又跳河了,杵着拐杖在河边找了一天。”
“一晃过去四年了呢!”
栀枝感叹,她抬头,望向魔女小屋,在月的清辉下,她看见被人急匆匆地抬走、疼晕过去的紫发少女。
“帮你转移刻印魔法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
“我以为你不是坏人。”栀枝顿住,她看向自己的断腿,表情失落,“我想着,漂亮又健康的小姐,要被刻印魔法逼死,这世道也太残忍了。”
“雷纳德那孩子,因为这个刻印魔法,失去了很多东西。”栀枝叹气,“但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后悔过为你背负刻印魔法这件事。”
“我过得不快乐,雷纳德也不快乐,但那个美丽的女孩,以后一定会快乐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雷纳德而已。”
“但是……”栀枝变得悲伤,她用凄然的表情望着魔女,用颤抖的声音问她:“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折磨他人、迫使他人背负刻印魔法……我和雷纳德,还有蓝,我们为了你而自愿承受的这份苦痛,又算什么?”
“我现在后悔了,卡弗……不,魔女小姐。”
魔女嘴唇微张,烟从嘴里掉下,被河水冲走。
她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唯有沉默。
“你不用为我做什么。”栀枝失望低头,“我也不想和你有联系了,雷纳德和蓝,那两个孩子不能再被你我连累了。这刻印魔法,就让它陪着我吧!永远跟着我。”
“再见,魔女小姐。”
魔女闭眼。
今天的河水,一如既往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