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
若喜爱暗红色的光，天上那巨大的裂痕，也可作异色极光，静静观赏。
窗外已不见秋妖精的影，入目，皆是冬妖精的形——它们抓到只冬眠的蛤蟆，把蛤蟆冻冰块里，举着，在街上游行。
凝目看，冰块上刻着“-1s”的字样，不知在妖精的语言里，这是什么意思。
妖精啊——转瞬即逝，却又永恒地伴四季存在着，真是神奇的生物。
低头，用满是裂痕的眼看自己的手掌，文竹突然出声，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的蓝发少女说：“未莉，我记得之前，我有说我想去其他地方玩吧？”
“怎么了？”
借油灯的光，用剪刀沿眉修理刘海，未莉斜眼看着文竹。
紫发少女仍朝窗外望，趴在窗上的冬妖精则望窗里看。妖精冷色的光照亮少女冰凉的脸，落入未莉冰色的眼眸里，竟让她觉得……梦幻。
文竹对未莉来说，确实像场梦，三年后，这场梦就该醒了。
“还记得第一个愿望是什么吗？”
“你想去辰国看矮人的房子？”
“诶——”文竹疑声，她伸手，翘指点玻璃的窗。妖精也伸手，竖指对触窗的人。
……当地的妖精好像不怎么礼貌。
“不是去午国泡温泉吗？龙息形成的温泉。”
“那是第七个愿望。”将文竹送的梳子收回木盒，未莉起身走到窗边，同文竹望窗外景色。
“那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去戌国水下都市「亚特兰蒂斯」。”
文竹的愿望，曾记在纸上。未莉看久了，就记在心里。
她记得文竹的每一个愿望。
“未莉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文竹对窗哈气，窗外冬妖精眨眼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的它捏住鼻子，嫌弃摆手飞开。
……这些妖精真烦人。
“我麽？”
走到文竹背后，双手夹住文竹脸颊摆正这颗小脑袋，未莉为文竹整理起那双松动的马尾。
“……没什么想做的。”
你想做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文竹微笑，她抬手，抓住未莉冰凉的手，说：“那就带我去戚风平原玩吧？”
“雷纳德听公会的人说，那里有长面包的树！还有结糖果的灌木！”
“做梦吗？”
“符石呀！”文竹提醒她，“这个世界已经被符石改变了，说不定还有挂满金币的葡萄藤？”
符石吗……
解开马尾，将长发理顺，未莉回身取出梳子，梳下几根断裂的紫发。
“……你不怕吗？”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从未对文竹提起过魔漏症的事，文竹虽不聪明，但文竹善于思考，未莉又比较呆……未莉不想让她知道，她就装自己不知道。
仅此而已。
“嗯……”
文竹歪头想了想，说：“未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跟你说，活在当下。”
把玻璃擦干净，文竹望向副都广场。
魔力水晶灯失效，曾姹紫嫣红的街，空余一片不见前路的黑暗。
“我曾是勇者，所以我卧薪尝胆、我忍辱负重，只为将魔王推入深坑。”
“我现在是凡人，面对这片我费尽心思、历尽磨难才守下的土地，面对即将爆发的混乱，我能做的……唯有观望。”
“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通过玻璃反光，文竹注视那双冰蓝色的眼，语气变得失落。
“因为这份混乱，完全否定了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我所遭受的痛苦，那些被战火掩埋的数十亿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现在不是勇者，所以我现在想做的事……虽然我会同这些妖精一起离开，可以容我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吗？”
“……”
未莉沉默，她握梳的手用力过度，扯断几根紫发，惹出几声不满。
“你说，我在听。”
“我现在，只想和未莉一起去玩。”
“我之前和那个小诗人说过，我不喜欢悲剧。所以就好好地带我去开心的地方玩吧！”
身后的人，一直没回话。
她低头，用刘海遮住脸，文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用力握住梳子的手，握出青筋。
文竹叹气。
这孩子很难搞定。
她偏执、单纯，不懂何为放弃。
然而，这世上做不到的事，总比能做到的多。这份偏执，终有一日，会将她拖入深渊。
三月前，浮空艇无法再翱翔于天空后，她就变得闷闷不乐。
面部僵硬，说话变少，经常一个人发呆。
文竹一直故意惹她生气、烦她，为的就是改变她那沉闷的性格。好不容易有点效果了，她马上又回到过去，变回树屋里那位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孤独者。
“我想听你说——好。”
“……好。”
回应声，远比她吸鼻涕的声音要小。
“好啦——”文竹回头，双腿往前蹦，跳到未莉床上，钻进被窝。
又从被子边缘露出一双紫色大眼睛，坏笑说：“明天就要搬走啦！今天允许你跟我一起睡！”
“想抱我也可以哦！”
未莉没抱文竹。
她安静地、乖巧地和文竹睡在同一个被窝，心事重重地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入眠。
然后，她就在半夜被冷醒。
文竹天热时会踢被子。
天冷时，她会裹被子。
她把自己裹成牛角面包，把未莉晾在被子外，让蓝发少女在睡梦中抱膝缩成一团。
用力拽那条牛角面包，面包里传说几句模糊不清的梦呓后，裹得更紧了。
然后……未莉感冒了。
“你是笨蛋吗！”
把行李搬上陆行鸟拖车，文竹拍拍手，骂那名在冷风中捧一杯热茶的蓝发少女：“你不会去我房间拿被子吗？”
“拿了。”未莉脸色很差，“也被你裹走了。”
“是吗？”文竹眨眨眼，愣住。
“我应该没这么恶劣吧？”
“你口水还把我枕头弄湿了。”
未莉恨不得把这杯滚烫的茶塞文竹嘴里。
“不可能！我这种乖巧可爱睡姿优雅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流口水！”文竹震声，“一定是你自己流口水把自己冻感冒了，污蔑我！”
“讨打吗？”
“你们两个能别闹了吗？紫葡萄，过来帮忙。”取出一根香烟用力嗅一下，魔女将烟塞回胸前沟里，指挥文竹：
“把陆行鸟喂饱，路被雪盖住了，得辛苦下那几只小鸟了。”
“我抱不动！”
文竹偷懒，她跑到未莉身边，凑近坐下，装模作样咳嗽两声，用半死不活的声音说：“咳、我被未莉传染了。”
“啧，你是家庭蛀虫吗？”
“是！怎么了！我今天就要把你家里的米蛀光！”
天上的神明，应是眷顾文竹的。
文竹曾说，她要让这个世界退回到只有马车的低魔时代，神明满足了她的愿望。
文竹现在说，她被未莉传染了，神明再次满足了她的愿望。
等到下午，当她们赶到驿站时，文竹发现……
她确实被未莉传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