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神佑五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立了冬,一场大雪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的,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
赵盛文孤身立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眯着眼睛望着山下小小的李家庄。灰不溜秋的李家庄在白银一般灿烂的雪色里犹如一块雪白绸布上的脏污,显得突兀而刺眼。
农家人日子过得艰难,一针一线,一栗一薪都来之不易,更不要说那需要自家女子花许多精力纳鞋做袜,辛辛苦苦换几个铜子,走上十来里路才能打回的灯油。所以即便天色已晚,也没有哪家哪户舍得点燃油灯,包括村东头的富户李富家里也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这就是他目前暂住的地方,很僻静,很安全。
三日前乃是他的生父,薨逝多年的东宫忌辰,赵盛文作为东宫的唯一子嗣,带队跟着自己尚未出嫁的同胞二姐安庆郡主一道出城到京西祭陵,不想回程路上竟突然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精锐竟出,还配上了只有天子私卫拥有的神异弩,相对而言的,同行众多仪仗护卫只为彰显皇家威严,多是勋贵不成器的子弟充当门面,仅仅会些花架子功夫,只有几个赵盛文母亲前太子妃谢氏给的几个家养侍卫拼命拦住了大半刺客,安庆郡主则带着弟弟趁机逃命。
山路崎岖,后面的刺客配上了弩箭,赵盛文踉跄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只听到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从背后传过来。
他后背汗毛竖起,猛地矮身在地上打了个滚,全然不顾自己的衣袍是今春的江南贡品,四十多个绣娘日以继夜地赶工出来绣样一齐脏污了,眼见着那支冷箭擦着他的腿边深深地直入到土里,箭尾的棱羽还在不停地颤抖,想站起来,只觉得手软脚软,浑身使不上力气。
一只纤细白皙却有力的手掌拉住了他的后领子,拽着他继续向前,赵盛文抬头见是二姐,便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反手拉住安庆郡主,一同跌跌撞撞地夺命狂奔。
远处传来狗吠声和嘈杂的人声,赵盛文却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大约是姐弟俩一道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赵盛文太过谦让,安庆郡主出生的时候足有四斤七两,他这个弟弟才有三斤。
这要是在大庆普通民间,一个出生才三斤的孩子,大概是会很快夭折的。但宫中的御医极力医治,补品流水似的灌进去,这才好好的活了下来。
只是比寻常孩子孱弱些,再好好地修养几年,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而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二姐打小就比赵盛文长的快,看起来比赵盛文大了一两岁的样子。
长到现在从来没有像这样急速的奔跑,赵盛文的肺部就像是要炸开一样,下意识咽得唾液都带着难言的甜腥味。“我不行了.......”赵盛文跌倒在地,“二姐,你自己走吧,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
安庆郡主见赵盛文脸色惨白,汗如瀑下,只能拉着他往土路的下坡跑去,等到一处杂草丛生,越有半人高的地方,快手快脚地开始脱掉身上的外裙,低声说,“我们不能再这里停留太久,不然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他们想要抓你,现在看起来是只想拿你回去交差,我身手比你强些,你披了我的衣裳,一路往下走,我跟你说我来过这山上打猎的不是?那里有个李家庄,是平西侯郝剑锋次子郝济的佃户,我们上次打猎回去的时候从这里经过,还在李家庄休憩了一会儿。你只去找那家的富户,说是跟出来游玩的家人走散了。若是我一人,脱身也不难,等我去找你。”
一股担忧涌上心头,“二姐那你.......”
安庆郡主正色说,“活下去,你活着,母亲才有指望,若是你死了,咱们家三个女人,会被那群人连骨头渣子一起吞掉。你若是听姐姐的,就快点换过来。他们要的不是我,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听话!”
赵盛文猛然一甩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驱逐出脑后,含着泪忙将安庆郡主的外裙系在腰间,又换了脚上靴子。等安庆郡主去后,听得犬吠声远远地去了,才按照安庆郡主的吩咐,顺着小道一路向下走了。
郝济是平西侯郝剑锋的填房俞氏的儿子,跟被悉心培养长大的世子郝念慈不一样,不被平西侯郝剑锋看重,俞氏有心管教却被溺爱亲孙的老夫人拦着,从小就喜欢玩草斗鸡,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多得很,郝剑锋的姐姐是当今皇上在潜邸时候的老人,登基后先是册了顺嫔,生下昭泰公主封为德妃,因为膝下没有儿子,跟前太子妃的关系也不错,郝济还曾叫过赵盛文一起上山打猎,只是赵盛文当时身子虚,才没有应他。
到了李家庄,因为年幼,又披了安庆郡主的衣裙,都知道这是位贵人小姐,与家人走散才在李家庄耽搁几天。李富家里诚惶诚恐地伺候,不求有赏,只盼无罪。
赵盛文却是无心享受,心里焦急地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又不敢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
到底是别人的地盘。
这天到了半夜时分,一阵悉悉索索地声响传入耳中,赵盛文在风口站了许久,本来身体就虚弱,也没有好好修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着动静后不知是敌是友,想了一想,才支起身子,将枕下从李家厨灶拣的一小段圆木拿了出来,走到发出声音的来处,轻手轻脚地把窗户纸点出一个小洞,借着月光向外望去。
是安庆郡主,他二姐找来了。
即便如此,赵盛文也没有立即开窗相见,硬是等安庆郡主走近了,看周围并无异动,才小声叫了一声二姐。
安庆郡主应了一声,让随行的人在外间等着,闪身进了房,来到赵盛文面前,轻声说,“你在这里等的害怕了吧?我有心早些回来找你,只是那日里,这位.......”说着用手指比划了四,“说是皇祖父身边有小人阿谀奉承,慢待咱们这些先太子子嗣,要请了咱们去跟皇祖父对峙。没想到皇祖父早有预备,跟宫中守备王清泉联合来了个瓮中捉鳖,谋反的现下已经进了天牢。抓我的人发现后,我只说没见到你,各自走散。皇祖父所到,无不束手就擒,我这才被救了出来。你放心,外面的这些人都是谢家子弟,才跟了来。”
赵盛文冷笑一声,“咱们可是他的亲侄女侄子呢,说什么请,简直是拿!”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愤,连往日里深埋心底的怨言也在二姐面前吐露出来,“我就说今年不是整祭,往年只在兴庆宫做做法事,唱七日经祈福,怎么皇祖父说起来要大办忌辰,还非得到京西,感情是拿我们当幌子钓鱼上钩呢。”
安庆郡主忙捂住了赵盛文的嘴,“你心里明白就得了,嚷出来做什么!”
赵盛文仍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些年,他们何曾放过咱们!母亲已经处处退让,交出宫权,从东宫搬到现在的崇德宫,远离皇祖父,难道非要我们这一支死绝了,他们才会觉得安心吗?!”
说着赵盛文目光炯炯地看着安庆郡主,“姐姐,我在这里想了几日,不是说我们安分守己,就没有人来欺负我们,指望着别人的善心,不如自己发愤图强,与其摊开手心得带别人的施舍,倒不如自己做那个分配的人。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们跳出目前的困境,置诸死地而后生,但是这个计划,需要姐姐帮我。”
安庆郡主叹了口气,“你从小脑子活泛,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