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奈离世

作者:上崎川月 更新时间:2010/10/7 2:13:07 字数:0

三年前。

“快上来。”站在山道上端,亚石向落在后面的我伸出右手。从昨天到现在都来不及吃东西的我早已气力全无,握紧他的手后,我往前大跨了两步。

熟悉的房子出现在眼前,我看见一直伫立在门口的母亲神情焦虑得往山下张望。一看见我们,她心急如焚地跑上前来。

“月儿啊,该怎么办,秋奈不见了,不知道哪去了啊……”母亲哭成小孩一般,紧紧抓住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热辣辣的太阳照着山坡和土地,将泥土烤出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一抹亚麻色在山顶处露了出来,随后一只健壮有力的手攀住了山石缝,结实的手臂一撑,高大的身躯立即越过了山顶,随即落到了山顶旁一块石板上。

“怎么会是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来这干嘛?”嘴里喃喃抱怨,眨了眨灰眼睛,Hugh卸下肩上的背包。

在马尔代夫时,那天晚上吃完晚餐到海边散步的Hugh看见了匆忙离去的川月和亚石,好奇心占据了他整个心房。白天让亚石夺去的尊严更坚定了他去一探究竟的心。于是他立即回去收拾了行李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小竹镇。

脖颈处突然传来一阵瘙痒。他伸手一抓,抓住了一根毛茸茸的野草。他颇为不悦得回头往上看去。野草的主人松开手,怔怔得注视着他。

小手在洗得掉色了的连衣裙摆上蹭了蹭,蹭去刚拔野草时沾上的泥土。秋奈将两手叠在一起轻轻按在大腿前,“你好,我叫秋奈,很荣幸见到你。”

Hugh有些惊喜且好奇得打量了她一下,脸上与川月一模一样的执着神情让他想起来这的目的。

“请问这边有哪些住户?”发音别扭的日文让秋奈更觉他的可爱。

“这里就我们一家住户,你是要找人吗?”

“对。”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看来跟她走准没错了!Hugh暗自想道。

“那我带你去吧,我家就在这附近。”她走到他前面领路,走了几步后,便停下来回头看一眼Hugh再继续走。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继续看一眼Hugh再走。这让他这个高大的外国人对眼前这个身材娇小如孩童的女生感到特别不舒服。

找到他们后,再把你甩了也不迟。

想到这里,Hugh露出了他阳光的大男孩笑容,这不免让回头看他的秋奈喜得心头一紧。

“妈,你不要着急,我们现在马上去找!”安抚母亲进入屋内后,我回头看身后的亚石。他朝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在说“我陪你去”。

“姐姐!”走到门口时,向我飞奔过来的秋奈一把搂住了我。

“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妈妈会很担心的!”顾不上长期见不到面的思念之情,我又气又恼的冲秋奈吼道。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错了,眼眶湿润地低下了头。不过很快她又微笑得抬头朝我说道:“姐姐,有人来找你们,我把他带来了。”她往身后一指,我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亚麻色的头发此时由于沾了些泥土还有些乱糟糟,且身着运动衣,而看起来与当时在海边显得有些差异。灰色的瞳仁却仍旧散发着不羁。

依旧是那么得讨人厌!

“是你?”亚石不悦地打量着他。Hugh收了收下巴,他紧皱的眉头和长途跋涉的疲惫,让他看上去更加的不耐烦和不友善。

“秋奈,你把他带来做什么!”我再次冲秋奈吼去。

“是我自己要跟着她来的,不关她的事。”这么说就可以甩开和她的关系了。Hugh暗暗想着。

而此时的秋奈却是一脸感动,毫不知情的她感觉他是那么伟大。

“不管是你自己跟来的,还是我妹妹带你来的,我现在都请你离开,马上离开。”我拉起秋奈的手往屋里走去,亚石在后面拦住了Hugh。

“你不要进来了,川月不会希望你继续待在这里的。”亚石关上了单薄的木门,留下一脸愤愤的Hugh在门外。

“妈,”秋奈小跑到母亲身旁,母亲一见到秋奈,忧虑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些,“秋奈啊,你是要吓死妈吗?下次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刚我和姐姐都很担心你……”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直跟在川月身后的亚石。

“月儿,那个男生是……”她看向走进来的亚石。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向母亲介绍他,亚石微笑地走到母亲面前微微鞠了一躬,“阿姨你好,我是上崎川月的同事,阿姨叫我亚石就可以了。”

母亲点了点头,“谢谢你陪川月来看她妹妹,唉,秋奈她……”

“妈妈……”我安慰哽咽的母亲。

秋奈忽然捂住鼻子,鲜红的血从指缝中渗出。我立即拿纸轻轻捂在她的鼻子上。我和亚石扶她在椅子上坐下。这一幕被擅自走进来的Hugh看见了,他惊讶地看着刚刚还一脸精神的秋奈,此刻却脸色苍白,鼻子和嘴唇处淌着全是血。

“秋奈,你感觉怎么样,不要紧吗?”我心里充斥着恐惧,我仿佛感觉秋奈即将要离我们而去了,一想到这里,我便难过得话也说不出。

似乎拼了命想要微笑的秋奈摇了摇头,她轻轻地说:“姐姐,我没事……”她的口中随着话音刚落,从牙龈处渗出了许多血。也许是被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血腥味包围,秋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她每咳几下,都会吐出一大滩血。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

“姐,姐姐……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这几年你为了我……一直都在,在外面辛苦的……一个人……生活,姐姐,对不起,我……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太多的血从口中流出,我慌乱地泣不成声。母亲跪在秋奈面前,拿纸巾不断地给她擦着血,嘴里一直喃喃着“秋奈啊,我们家的秋奈,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秋奈,秋奈啊,你千万不要扔下妈妈啊,不要扔下,秋奈啊,你不会有事的……”泪水如洪水一般从她眼中夺眶而出。

那一刻,我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怀里的秋奈像娇弱的花朵,轻轻一捻,便要随风而逝了。

一条白色的手帕出现在了眼前。

Hugh将手帕塞进秋奈的手中,“用这个止住血,快点。”他二话不说抱起了秋奈,“坚持住,我马上送你到医院,一定要止住血,否则你会失血而死的!要坚持住!”他飞奔出门外,我让母亲留在家里等待我们的消息,便随即和亚石跟了出去。

手术室门口的那块红色灯还在亮着,我们如坐针毡地在手术室外等待着。

回想起几个小时以前灰眼睛冲进来抱起秋奈就往医院跑的模样,那种紧张人的神情,还真没想到会在他脸上出现。一想到在里头生死未卜的秋奈,我再次沉重地叹了口气,亚石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我抬头看到他浓密的睫毛上还落着湿润的泪珠。我知道,他也哭了。当鲜血不断从秋奈的口中涌出,她还是执意要跟我说话的时候,那种场面是绝不可能不感动人心的。

像是过去了好几百年,刺眼的红色灯终于灭了,医生走了出来。

“医生,我妹妹没事吧?”屏息凝视着医生,僵硬了许久的四肢都要麻木了,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瘫软倒去。

医生摇了摇头,每摇一下,都像铁锤一样狠狠捶打在我的心。他语调沉重地说:“她已经是晚期了,她或许还有一个月的生命,或许不到一个星期,又或许今晚就……除非现在找到适合她的骨髓,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微乎极微了……”

从病房里被护士们推出的秋奈,静静地躺在白色的推床上,样子虚弱极了。

我凑到推床旁,仔细地看她,生怕这一会儿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护士们将秋奈在普通病房里安顿好后,我们三个安静的在病房里等待着秋奈醒来。

病床上那张没有了血色的脸,曾经是我最疼爱而最怜惜的脸庞。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我想,一定是手术太疼了,让一向怕疼的秋奈难受得都不敢睁开眼睛,于是使劲地闭着,尽量让自己忘却病痛。

记得小时候,有次秋奈把妈妈好不容易缝制好的新衣服给勾破了条小痕。一时受惊的她找来了针线在衣服上胡乱缝了一通。后来还是让母亲发现了,她责备秋奈做事粗心大意,且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结果让好好的衣服受到破坏。当树枝狠狠地敲打在秋奈幼嫩的小手上时,我心痛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代替她挨罚。

“疼吗?”事后我用摘来的药草磨成药膏给秋奈擦手,她眼里一边落着眼泪,一边摇头说:“不疼,姐姐我不疼。”

一想到这里,心疼的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涌出眼眶。

我走到病床边,轻声在秋奈耳边说道:“秋奈,我是姐姐啊,你听到了吗,我是姐姐……”她吃力地把眼睛打开了一条缝,嘴角微微向上扬着,“姐姐……”沙哑得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从她喉咙渗出。

“疼吗?”像小时候给她擦药膏时一样,秋奈那张消瘦泛白的脸让我咬紧了自己的下嘴唇。

“姐,我不痛……”声音微弱之际让人心痛不已。

我看见秋奈的眼神停留在了我身后的灰眼睛身上。我回头看他,竟发现他的脸上有那么几秒钟,露出了极具深刻的悲伤。他紧皱着眉头,看着微弱得仿佛一捏就碎的秋奈,脑海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秋奈拿野草搔他脖子时的情景,还有秋奈礼貌地向他问好,那副乖巧的模样。

而自己一开始居然还打算利用她,一个白血病患者!

他倒吸一口冷气,内心狠狠地骂自己太无耻,仿佛这样才能稍微减少一点内心的愧疚感。他注视着秋奈清秀却惨白的面孔,内心的潜意识让他不由自主地走向秋奈。

亚石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出了病房,“也许你妹妹会希望,由他单独陪着她一会儿。”

我无助地回头看病房里的妹妹,他轻轻把我带入双臂之中,一种温暖的归属感将我环绕住,我两只手攥着他肩膀处的衣服布料。当我感受到他抱我的力度加深时,我想都没想地就把抓住衣服的手松开,将它们放在了他的背上。

“我不想看到你无助的表情,也不想看到你悲伤痛苦的样子。”他抱我的力气更大了,好似要把我揉进他的血肉中,我的手因为身体传来的疼痛而开始在他背后胡乱抓了起来。“嘶——”衣服被我抓开了一条痕,他因为这条抓痕而带来的疼痛,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但他并没有松开抱我的动作,仍旧更加用力的抱着我。

“因为不想看到你无助,悲伤,痛苦,所以我希望你能分散注意力,把疼痛都给我,让我和你一块体会无助体会悲伤体会痛苦。”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使我铭记在了心头。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安静得被他搂在怀中,他渐渐减小了力气,直到用最舒适的力度,让我安静得靠在他的胸口上,没有顾虑得呼吸。

“对不起……”Hugh愧疚地盯着地板,嘴里轻轻地吐出这个词。

秋奈微笑着轻轻摇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能够遇见你,我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我不曾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你知道吗,真的就像,像天使一样……”平静地说着,秋奈脸上充满了宁静的满足和喜悦。

吸了吸发酸的鼻头,Hugh抬眼看着秋奈,“你有什么……特别想做却至今没做的事吗?”

秋奈闭眼想了想,最后她点了点头,“有。”

“是什么?”

我和亚石在进病房看守了秋奈一会后,灰眼睛主动提出愿意在病房照顾秋奈,让我们先回去休息。但我还是不放心,执意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守候。

这一晚的夜空比以往要黑得更深沉更漫长,我坐在长椅上,头靠着亚石的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只记得隐约听到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当时很想醒来看个究竟,但也许是赶回小竹镇后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便要匆忙地把秋奈送来城里的医院,使得整个人变得尤为疲惫。眼皮沉重地不像话,每次刚睁开一点,就又自动合上了。后来似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滴滴答答的水声像守夜人的夜曲一样,既宁静又喧闹。

天在雨声停后没多久就一点点的亮了。医院走廊里已经多了很多正在走动的医生和护士,还有一些前来看病的人。我打了个哈欠,打算进病房看秋奈,亚石也醒来了。他的肩膀因为一整晚被我靠着而不敢动弹,导致麻住了,一动就有些生疼。

“没事吧?”我内疚得赶紧给他按了两下,他摇摇头,让我赶紧进去看看秋奈。

刚走到病房门口的我立马又退了出来。

“怎么了?”亚石看着神情有些不对劲的我关切地问。刚好有个护士从我身边走过,我抓住她问:“护士,请问这位病人哪去了?”她也有些疑惑,“是不是去散步了,你们可以到医院后面的院子里找找。”说完她推着装医用药品的推车走了,我看着对面的亚石,莫名紧张得直喘气,有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徘徊。

“我们这样做,会担心你姐姐责备你吗?”Hugh问自己搀扶着的女生。

雨后的空气带有潮湿的凉意,Hugh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了秋奈的身上。眨了眨有些倦意的眼睛,秋奈露出了一抹温暖的微笑。Hugh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她依旧澄澈的眼眸,内心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我不怕,”她一边说一边灿烂地笑,露出八颗小牙,“我想,我一定来不及让姐姐责备了。”她笑得有些惋惜,却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尽力的使自己笑得更用力,这让Hugh不忍得别过了头。

他一只手臂搂着她,扶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我的心愿是,去坐一次电缆车。”

那天她告诉他,自己特别想做却至今没做的事就是去坐电缆车。一直很想在高处看远方的美景,随着缆车的缓缓移动,浏览世界的美好。

于是他便趁着深夜,带秋奈从医院里溜了出来。

“你真的要带我去坐电缆车吗?”坐在大巴车上,秋奈一遍又一遍的问他,他能感受得到她的喜悦和迫不及待。

好不容易来到了山顶,Hugh去买了两张电缆车的票。秋奈在电缆车内坐下后,随着电缆车在空中的缓慢行驶,秋奈两只手抓紧了椅子的两侧。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山下的人都像绿豆一样小,周围的建筑也像一座座模型。天上的云此时看起来就是好几团浓稠的棉花糖,被铺在了湛蓝色的天花板上。

“真的……谢谢你。”

“这……没什么,你开心就行。”Hugh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每次坐都嫌太慢太枯燥的缆车,居然会是有的人一辈子最后的心愿。他突然感到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幸运,又是多么的不懂得珍惜。

继续背对着Hugh看窗外的风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口中传来,她感觉到了体内一阵剧烈的钻痛,但她始终安静得坐在位置上,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安静的微笑着,看着这即将永远离她而去的世界,看着她曾经深爱的绿色草地和蓝色湖泊。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直到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耳边传来的微弱的喊叫声,还有电缆车持续行驶的机械声……

秋奈走了。

当Hugh把她抱回医院的时候,我只看到她嘴边凝固的血渍,还有灰眼睛身上沾满了血的衬衫。然而无论我怎么喊她,她都再也没有回应我。我记得我在医院里大声的哭泣,亚石用力的抱着我,不让我倒下。我好几次想冲上去打灰眼睛,却被亚石紧紧的抱住,他把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前,我听到了来自他身体的颤抖,我哭得更加的厉害。脑海里不断响起的是秋奈曾叫过我无数次的一声声“姐姐”。最后我掩面跪倒在地上,一个劲的喊着秋奈的名字,直到我哭昏在了地上……

办完丧事后,我和亚石向信介请了两个月的假陪伴母亲。离开小竹镇前,我要求母亲和我一块到东京住,但她拒绝了,说是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她还是愿意留下来陪伴秋奈。

后来,听说每年秋奈的忌日,都有一个外国人长途跋涉上山去祭拜她。我得知了最后秋奈和他去坐电缆车的事后,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我把秋奈生前最喜欢的一支木质发簪拖母亲交给了他,我相信,秋奈一定成为了他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一份记忆。

一年以后,我和亚石结婚了;第二年我进入了他们家的公司开始了新的工作,从此展开了新的生活。

我知道,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天空中,秋奈成为了其中一颗小的行星,她可以永远注视着地上的人们和她最喜爱的大自然。而我,会好好的过我的人生,决不让妹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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