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7日。
“我自杀成功了。”许微这样对我说。
我看着她的脸,她看上去很平常。很多年后又是一个平静的黄昏,我总会记起这天,她弯起的眼角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恭喜。”我冲她点了点头。
…………
我一边想着关于许微的一切,一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落日。天边的晚霞像是着火一般,一抹又一抹的红色涌入到我的眼帘中。我好像还没从初见许微的那个黄昏里脱离出来,只觉得不久前还鲜活的少女,会在这渐行渐落的夕阳里突然转过身来,嘴角含笑拉着我一起回家。
那是个被晚霞染红的黄昏。
我捡到了许微的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自杀的方案。
捡到日记本的当天下午,她就找到了我。
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头发随风飘散着。
她那时站在我面前,夕阳的余晖刺得我有些眨不开眼,逆着光我首先看到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橙黄色的光洒落天边,也攀上她长袖的袖管。
一个好看的女孩,那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看了?”许微接过日记本,印象里她说这话时盯着我的眼睛。
“大概看了一点。”
“从哪开始?”
我不知道哪里算是开始,事实上整本日记本都被我翻了个遍,我盘算了十秒,开口说:
“从安眠药到跳楼的地点那里。”
许微盯着我,好像没有说话的想法。
写在三月某一天的日记本的第一页,传到那个黄昏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那时我觉得有些好笑。
我一度坚信自杀是无声无息的,一个真心求死的人是不会在死的方式上纠结的,已经无法活下去的人会在夜深人静时安静地离开世界。那时许微的日记在我看来,更像是一时兴起的念头。
生活里不如意的风吹起了她自杀的念头,风要扩散,想要倾诉她的不如意。
这些人电视上常有,自杀只是他们换取关注的方式,这些人真心想要的是发泄和关怀。
许微和这些人也是一样的吧。
“其实自杀最好是在春天,而且你这些方法会很疼。”
接下来是不是要向我倾诉了呢?
许微盯着我的眼睛颤了下,我觉得她的心也在颤抖。我听见蝉歌唱得悠然,热烈。
“不问我为什么想死?”我听见日记本被篡紧的声音,她的声音跟着摇晃着。
果然。
“十七岁死和七十岁死没什么区别。”死就死吧,反正也不是真心要死,我等着许微接下来的倾诉。
可许微没有倾诉,一时之间我甚至怀疑那心的颤抖只是我的幻觉,她在留下联系方式后就离开了,离开时她最后看了我一眼。
我看到她眼里闪着和夕阳一样的光,摇晃的马尾渐渐沉浸在温柔暮色里,她走了很久,影子在夕阳下孤单地拉了很远很远。
而那股不如意的风似乎也在那时追上了我,那股风从许微离开的方向吹来,裹挟着她自杀的信念。那股无形而坚定的风在我初识许微的这个黄昏就来到我的身旁,我不清楚这股风是从这个黄昏吹向未来,还是由未来吹回这个黄昏。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股风游荡在我和许微往后相处的每一天里,一刻也不曾停留。
…………
虽然有了联系方式,但我们彼此都没有由此变得熟悉起来的意思。我对她的自杀感兴趣也没有到跟她搭话的程度,许微也从未找过我。事实上我跟她的再一次对话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那天早上,我在经常去的早餐店里碰到了许微。她点的是混沌,加的致命辣。
我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要了份炒饭,然后在许微对面坐下。
“我想好怎么死了。”许微语气平淡,好像在说和死亡没有关系的事。
“怎么死?”我问的好像更平淡。
“胃癌。”许微说这话时没有抬头,她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藏在散落的发丝里。
“是吗?”
“反复喝烧开的水,把腌制的东西当饭吃,有时候什么都不吃有时暴食。”她补充。
那时的我对这些能否真的让她患上癌症没有概念,而那股裹挟着她自杀的信念的风,也让我对她自杀的信念不再怀疑。
“祝我成功。”许微吃下最后一个混沌。
“好。”我说。
尽管我没有这个打算。
我和许微并肩走出早餐店,那天是20“16年6月16日。
街上是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十字路口处处塞着车,时不时传来几声汽车的鸣笛声,家长骑着电动车,后座的小孩拎着早餐。
我穿着藏蓝色的校服,而许微不知为何一直穿着长袖。
这是一天的开始,生活在车来人往中渐渐的喧嚣,人们或者喜悦或者不愿,最后都要奔赴生活为他们准备的地方,很快这个十字路口会回归寂静,我也得坐回教室里。
我看向身旁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她正直直地望着街道旁店铺的招牌。
许微对待自己的自杀好像很坦然。
漫不经心地说着自杀的想法。
这样一个人。
上天给她编织了个怎样的生活?怎样的生活会让一个人选择走向死亡。
我曾经在医院见过一个快死的老人,他好像身患肠癌,死的时候被切割的体无完肤,身体的入口和出口插着塑料管,痛苦不堪,最后见他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红,萎缩成一团,活像狡黠的猴子。可他从来都没有表露过任何想死的意愿,他嘴上的呼吸罩好像是他抓住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想那个老人是痛苦的,痛苦地活着,像个猴子不择手段地活着。而这痛苦的源头就在癌症。
…………
在许微确定自杀方法后我跟她很快熟络了起来。最开始和许微的走近在班上引起了一点轰动。我向来孤零零,经常被叫孤僻男。
我在某一天的中午回到教室,透过窗我看到许微趴在桌子上。
教室里只有她一个,走近后我发现她手里捧着一本书。
“在看什么?”我问。
“《挪威的森林》。”许微的视线从书中离开,扬了扬手里的书。
我径直坐在许微身旁,窗台外的光线照到许微脸上,她的脸跟盐粒一样白。
“看过吗?”许微问。
“看过。”书是几年前看的,印象里女主最后以上吊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许微直起身子,认真的看着我,“我觉得直子最后会自杀。”
“确实。”许微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有点哑然,她好像只会在这种时候和跟我争论微辣和超辣的区别时才会显得这么一本正经。
许微从抽屉里掏出一罐维C奶糖,递了一片给我。
我们彼此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窗外热火朝天的蝉歌代替了一切声音。
许微敏锐地感觉到了小说的结尾。
书中的人物死了,许微的自杀计划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从古至今从远到近,自杀的人有很多,自杀的方式也有很多。直子选择了上吊,许微则选择患上癌症。
这不是个正常人能选出来的方式。
想到这我看了眼身旁的许微。
她正晃着椅子欣赏窗外的景色,一抹笑意含在嘴角,嘴里哼着不知歌名的调子。
明明是个沉浸在十七岁青春的女孩。
…………
许微远远地对我挥了挥手,我晃了晃手里的篮球作为回应。
这大概是“要不要一起回去”,“你先回去,我要先去还球”这样的对话。
那边正躲在阴影处的许微呆了下,然后猛的点头。
但等我走回来时,却发现许微还站在那。
我招招手,她点点头。
“不是不等你就拿球砸死我的意思吗?”许微歪着头问道。
“是你个鬼啊。”
回教室的路上,她顺便在水池边洗了手,我在器材室洗了,于是在一旁看着她。
她挽起袖子,洗干净手后又捧起水洗了把脸,她额前的碎发被微微打湿,任由水珠停留在脸上,她的嘴唇因为刚才运动的缘故有了一点粉红的血色。于是原本清冷的长相生出几分温润。
像浓雾天的爬山虎。
“怎么了?”她把袖子放了下来,注意到我的视线。
“没什么。”我走到她身旁打开水龙头。
许微的长袖在这个炎热的六月显得格格不入,我原本以为这是漂亮女孩的特立独行。
我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我后来时常想起这个下午。我和许微随着放学的人流出了校门。我们背着书包,穿着藏蓝色的校服,远处是橙紫色的天空。
那个时候我有点恍惚,觉得许微和自己在这时就像两个普通的高中生。
每天和朋友聊天因为一点小事而笑成一团,放学后和朋友一起逛逛文具店买点彩色记号笔。也许和父母吵吵架,也不过是因为一点小事。
路过便利店扯着另一个人的袖子说“要吃冰棒吗?”一个说“你请客。”
“要吃冰棒吗?”许微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
“你请客。”
“行,只能挑一块的。”
我们买了冰棒往车站走,也就是这天起如果我们放学遇到就会一起回去。
“问你个事儿。”她吃着冰棒说话有点含糊。“等我死后你能去我家看看吗?”
她说的是“问你个事儿。”而不是“拜托你个事儿”。
这大概就是我和许微的相似之处,我们从来不认为谁有义务去接受我们的期望。
“好。”我说。
“尽管我没有这个打算。
许微看上去心情很好,吃着冰棒也能看出脸上带着笑意,她第一次和我谈起她家里的事情,她说她家的房子朝北,几乎照不到什么阳光,但坐在屋外的走廊上可以看见很美的夕阳。
这让我想起了奶奶家。
奶奶家的房子同样朝北,前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我的童年就在这片稻田里扎根。
我记得每年收稻子都在太阳将落未落时。
用饲料袋扎好的稻子高高堆起,我坐在上面。
田里有老婆婆捡着收割机遗留下的断穗,她们拿着镰刀的身影在夕被无限拉长,那时我还无法理解,她们弓着的腰是时间的脚印,这一把把断穗被老婆婆捡走,被鸡啄掉,年年如此。
后来有个老婆婆不再来了,听奶奶说她老掉了。
奶奶摇着谷车筛着稻子,她的头顶飞满蚊子。
太阳落下了,家家户户点起灯。我还是坐在谷堆上,望着被着色的紫红的天空,直到只看的见远处人家的灯光,直到被奶奶揪着耳朵抓去吃饭。
吃过饭,院子里是细碎人语声,蒲扇拍打声和烟杆剥剥的敲着竹椅声。
我和许微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袖子。
…………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许微和我莫名其妙地聊到了吃辣的问题。那时我们背着书包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是那种一点辣都吃不下的人,而许微则相反。
“连辣都吃不了,那你以后还怎么吃生活的苦?”许微那时摆着一副大人的架子,双手叉腰指着我语气像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母亲。
她那副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让我无言以对。
后来她嗒嗒两步穿过即将变成红灯的十字路口,而我被落在另一边。早高峰的车流汹涌,我们被几步的距离分割,被车流阻隔,许微的身影一下子被车挡住,一下子又出现在我视线里。直到两边车流不再汹涌,许微远远地朝我招了招手。身边同样等待的人开始向对面走去。
看着茫茫人海中许微摇晃的手,我想到了奶奶。奶奶常常这样在稻田里向我招手,看到招手我就知道奶奶是要我去收晒在院子里的豆子了。我总是能猜到奶奶接下来要干什么。
我终于随着人流来到了许微的身旁,我的缓慢被她埋怨了一句,而我对此抱歉。
我后来知道许微很珍惜时间,她总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时间很宝贵。”
我当时只是笑,全然没有察觉这句话中的残酷。
…………
许微很像我的奶奶,当然不是长得像,而是味道。许微走在我身旁时我总能闻到这股味道。那是夕阳的味道。
记忆里夕阳好像一直出现在有奶奶的画面里,那时我放学已经是下午五点,干完奶奶交代的活,我坐在院子前的小坡上,手边折一根树枝,打着身边的杂草。
奶奶家没有邻居,最近的一家人在奶奶家对面,隔了一片望不到边的稻田。那时太阳渐渐藏进细密如烟的树林后,天边是一片橙红,颜色就像熟透的琵琶。奶奶会在这片橙红褪下前出现在我视线里,稻田的另一边时不时会传来几声犬叫。
这些好像只是场景,可这些深埋在我记忆里的场景确确实实是一种味道。这种味道无法用纸笔记录也无法用言语形容,要等我重新遇到才能明了。稻田里烧秸秆的味道,缥缥缈缈又浩浩荡荡传到每一处田垄,夕阳落下时炊烟的味道就升上来了,哪里赶羊的吆喝,哪里挑担回家的汉子。这些味道在奶奶死后我再也没有闻过。
在许微身上我又闻到了这种味道,这也许是我靠近许微的理由。和许微走在一起时我总会想起奶奶,想起那张满是褶皱和笑容的脸。
许微的眼睛里充斥着暮气,但不仅仅只有暮气,我很难去描述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太阳落山时,最后往人间看的一眼。
…………
放暑假的那天上午,天空阴沉着。
我们挤在教室里,像是挤在鲱鱼罐头里的鱼。
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班主任在讲台上长篇大论。哪里飞来一团纸屑砸中哪个角落里哪个人的脑袋,沉闷的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被这笑声淹没,大雨也识相地淹没了这座城市。
我在校门口的门卫室里躲雨。花花绿绿的雨伞从我眼前穿过。
雨滴像散了的织线从天上垂落,一张幕也就由此织成,阻隔了家长和学生互相寻找的视线。雨滴溅在屋檐上,化作一串水珠又从屋檐落下。
这是大雨,人们行色匆匆。
我正望着窗外的人流发呆。
忽然。
有什么拍了一下我的右肩。
我回过神来,顺势向左边回头。
正对上许微那双明亮的眼睛。
“你怎么猜到的?”许微掩着嘴笑道,半点没有恶作剧被拆穿的尴尬。
许多年后我都会记起这双眼睛,在这样一个雨天。
许微的头发被雨微微打湿,白色的鞋上有一点泥泞。在她手上不见伞,看上去也是来门卫室躲雨的。
“我以为是贞子。”我想起看烟花的那个晚上。
“什么?”许微可能没有听清。
“像女鬼。”
“你像傻子。”后来我才知道,许微除了傻子外,没说过别的骂人话。
我哑口无言。
我们之间不再开口,许微和我一样望着涌出校门的人流。
“暑假有什么打算?”许微突然问。
“呆在家里,你呢?”
“实现理想。”
我以前是没想过能听到这种反人类的话,“自杀”与“理想”联系起来。再由她说出口。
我不再说话,打算继续望着人流。
“你知道……”但她继续开口,于是我侧头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你知道,刘全的中分掉了会怎么样吗?”
她认真地看着我。
我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刘全是我们的教导主任,几乎有着一切中年男人具备的特征,我从未认真观察过他,仅有的印象是每次集会他的嗓音,跟鸭子叫一样。我实在想像不出刘全的中分掉了会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在问我,而是有事要告诉我。
果然,她开了口。
“会变成刘王八。”
我僵在原地。
后来我们七零八碎地聊了很多,直到屋外的大雨渐渐归于沉寂。我和许微走出校门,经大雨冲刷的街道笑得正欢。
人流,车流,水流。
我和许微朝着车站走去,我们离车道远远的,生怕被哪个无良的司机溅一身水。
很快,我们又走到了那个走过无数次的十字路口,我打算道别后径直回家。
许微站住了,伸手扯住我的校服。
我也站住,等着许微开口。
“我记得你说过死在春天更好一点。”
“对。”其实死在什么时候最好我并不知道,只是我比较喜欢春天。
许微直直地盯着我看了很久,我觉得她有话要说。
“行了,再见。”说完,她快步跑开,走出几米后又停下来回头。
“我不会死在这个夏天。”
那一瞬间,我的心直往下沉,重的无法迈开脚步。我呆呆地望着许微跑开的背影。
“我不会死在这个夏天。”
这句话在我脑中反复回响。
我最终都没有等来许微真正要说的话,我望着许微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得她这么久以来所怀有的梦,便如落在这柏油路上的夏日阵雨一样悄然逝去,了无遗痕。
暑假我再没见过许微。
…………
“暑假不要老待在家里,多去找找朋友。”餐桌上婶婶这样对我说。
我照做了。
于是暑假的某个晚上,我第一次迈出了家门。从初一离开奶奶家跟着婶婶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四年了。
我对这一带并不熟悉,兜兜转转来到了一个公园。公园是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公园,在公园中间,我看到了一个秋千。架在两根铁杆中间,由木板做成。
我想起奶奶家的后山上也有一个秋千,能荡很远。
我的目光在一片夜色里开始游离,我想找到儿时奶奶指着让我认识的星星,可头顶只有一片黑暗,身旁的路灯一段隔一段排开,我的影子随之拉长又陷入晦暗,那些追逐萤火虫的晚上,踩在厚实土壤上的我的影子是否也是如此一下拉长一下坠落。
我在一处台阶坐下,夜色如水,晚风拂过公园台阶,拂过堆积在台阶上的落叶,像是抚摸拾级而上的坟墓。现在是晚上九点钟,这座城市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我想起乡下的父母和奶奶,自己有多久没回去给他们扫扫墓呢?
我父母是农民工,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外出打工,我跟着奶奶在农村生活。
奶奶很喜欢笑,逢人就聊,逢人就笑。笑时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块,连带着时间的刻痕也挤在一块,指向那条通往所有人归宿的同一条路。但奶奶还是笑,她勤劳地奔走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不知疲倦地把她的笑播撒到各处。
印象最深的是奶奶走在夕阳下,沿着田垄抚摸稻穗,影子藏进杂草里,斜斜地拉了很长。每次奶奶回家,我都能看见一抹夕阳。那时候我想:
奶奶弓着腰,背回了一个夕阳。
后来爸妈死了,奶奶就再也没有笑过。
我爸妈死在2012年的春节前夕,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被醉酒司机撞死。听村里人说,母亲死在当场,父亲死前怀里紧紧搂着他们一年的积蓄。尽管那省吃俭用留出的几万块最后被抢到只剩两千。
奶奶求遍了村里的人,找过各种亲戚,祈求有人能够把远在两千公里外的父母接回家。春节的氛围在渐薄的日历下愈来愈浓。火火红红,声势震天。没人愿意把爸妈带回家,没人愿意在春节把晦气带回家。
奶奶就在这般红火下奔走着,一如无数次我跟在奶奶身后走遍村子的各个角落,只是这一次奶奶不再笑。
鬓上落满雪,雪白了鬓角。
爸妈最后还是回了家,装在两个骨灰盒里,负责带回爸妈的人向奶奶索要了两千报酬。
荒风落日,晨霜暮雪。哪家哪户升起烟花,绽放在空中像是往夜空胸膛开了一枪,爆竹声此起彼伏。奶奶整日守在骨灰盒旁,挂在老海棠树上的腊肠还挂在树上,我家没过春节。
在奶奶死后,婶婶一家接纳了我。
婶婶一家对我很好,去游乐园不会把我扔在家里;在超市买衣服也会记得捎上我,压岁钱也跟我的堂兄堂妹一样多。婶婶常说要我把她家当自己家看。
我很感激他们。可我真的无法把他们当作亲人看待。
我也曾尝试在婶婶搂住我时让手臂不那么僵硬,对我嘘寒问暖,我也想用热情回应。我想去回应他们的期待,可怎么也做不到。
我稻田里童年的记忆在这座城市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座繁华,灯红柳绿的城市并没有让我获得一丝归属感。我还活在那片稻田里不肯醒来,在这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看到那个我曾经深爱的奶奶。我看见奶奶朝我招了招手。
我知道奶奶招手的意思,她想让我好好生活下去。我总能猜到奶奶要我干什么。
我把头埋进臂弯,冥冥中有一只手覆在了我的头顶,无形又带着山一样的厚重。很久以后我抬起头,看见风正顺着台阶拾级而下。
………
“我自杀成功了。”许微坐在我对面,她晃着椅子对我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我看着她的脸,她看起来很正常,就像暑假前那段一起回家的日子。
“恭喜。”我冲她点了点头。
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我是知道的。她的死亡是我对她感兴趣的前提。
我从来不主动问许微为什么死,也不问她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
对她来说,我也是见证她死亡的最好人选。
这就是了,我想在现实中再次接触死亡,她想有人见证她的自杀。我们各取所需心照不宣,我们是伪善之人和将死之人。
许微笑了起来,像是庆祝似的又给了我一片维c奶糖。
我不去问许微的假期如何,也不问她是如何成功患上胃癌的。
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平平淡淡地度过新来到的高二生活。
…………
许微的身体在她确诊后急转直下,她的变化可以用分秒来形容。
我曾经认为所有真心选择死亡的人是不会多留在世界上的。自杀是因为承受不了当前所经受的痛苦,许微的方式与我先前的所有认知相悖。她既要承受心理上的压力,还要承受身体上的痛苦。但我不会因此怀疑她自杀的信念,我无比坚信她的死亡会如期而至。
生死是平等的,很多人觉得活着是一个降生世上的人的默认选择,很多人觉得自杀一定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但死其实不需要理由,死只是人生的另一条路,生死就像我和许微回家的十字路口,通往相同结局的两条路。
我问她为什么还要来学校,她说:她不想在家里呆着。
从这以后,我关于她的记忆就像一帧帧记录她的死亡。
…………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那位被许微比喻成刘王八的教导主任站在主席台上,总是振振有词。
男女不许坐在一起吃饭。
不许手拉手。
男女不许交往过密。
尽管我和许微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这位教导主任素来以抓情侣出名。
因为和许微经常放学后一起回家的缘故,在路上难免被同学看到,许微从来都大大咧咧,这可苦了我。
“今天那谁又和她走了吧。”他们总是这样说。
后来班上的人也不问了,好像这也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有的时候真奇怪,我和许微慢慢走过那个十字路口,又走到哪个湖旁,风从对岸吹来,湖水被吹老起了皱纹,我觉得时间流逝得很缓慢很安静,初秋的落叶落在肩头,许微说秋天到了啊。
我心说是啊,一抬头,已经是满山遍野的火红。
人们踩在层层堆积的落叶上,脚底沙沙地响,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些微微的凉意。南方的城市就是这样,只是一夜之间,再一觉醒来,夏天就悄悄退场了。
秋天,你好。
…………
在许微成功后我与她的关系愈发紧密。
我躺在床上,天气转凉后,人们渐渐换上长袖,许微也不再是特立独行的模样。
“我想认识一下你,行不行?”手机上弹出许微的消息。
“不行。”我很快回道。
“**,我说行。”
“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再认识一次。”
“怎么认识?Hi,I am lyt?”
“Nice to meet you,I am strong woman.”
“Nice to meet you ,too. Xu wei, today is a sunny day , isn't it?”
“给你个机会,再说一次。”
“Strong woman,nice to meet you,you are beautifui .”
“Good job.”
我和许微的高阶英语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先等一下,我去把药吃了。”许微说。
“好。”我利索回了过去,但有点疑惑,“什么药?”
“最便宜的药,反正是治不好的,做做样子给我爸妈看。”
…………
记忆里有许微的那个秋天一直在下雨。
那时候秋雨敲在婶婶家旁的铁皮棚顶上,淅淅沥沥,绵绵不绝。于是在家和许微聊天的印象也带上嗒嗒雨声。我们扯东扯西聊的东西天马行空,但从不涉及将来。
她说她有一个想要很久的玩偶熊,问我在她死后能不能买个小点的放在她墓前。
“我可以给你钱。”当时屏幕上弹出这条消息时我沉默了很久。
很久以后我回复了过去,“可以。”这只是小事,我想我可以做到。
黑暗中我盯着手机屏幕。
红色、蓝色的光消失在视网膜上。
我可以看到许微的凋零,一朵花将在秋风瑟索中飘落,等到飘零的花瓣全部落地的那一天。那一天是晴朗还是刮风,公园里的花儿是在绽放还是早已枯萎,那一天许微孩童时荡过的秋千是否会被哪个孩子荡起,那一天是哪一天?
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想那一天早就注定好了。
只是我不敢去想,那一天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等着我。待我走到这个地方时就会发现,故事结束了。
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天到来时,世界一如往常,没人发现一个身患癌症的女孩死了。一个普通的女孩,死在普通的一天,死在普通的地方。
这甚至不能说是一出悲剧,这场剧连观众都没有。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许微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不再回她,手机熄了屏后房间里一片黑暗。我在这一刻听到了沉默,沉默是可以听到的,窗外秋雨嗒嗒地敲着铁皮棚顶,那股裹挟着许微自杀信念的风在沉默和黑暗中又来到了我的身旁,这股风从盛夏一直吹到深秋,吹哑了蝉歌又翻卷起地上的簌簌落叶,仿佛死神一样收割许微所剩无几的生命。
许微确诊是在暮夏,她抓住了夏天的尾巴,抓住了2016年的最后一轮蝉歌。而如今象征着死神的风已经收割到了深秋。
许微的终点,这不仅是我这个旁观者该思考的,更多是在她自己。她总是俏皮地以一种玩笑的态度面对自己的死亡。
许微还能走过几个春夏秋冬。
伴着秋雨敲打铁皮棚顶的声音,我在黑暗和沉默中睡去。
………
…………
我和许微约好在公园见,这时已经十二月份了。
北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怒吼,打在脸上跟刀子一样。穿再多的衣服也没用。
许微站在我面前,她的虚弱是肉眼可见的。许微裹紧围巾,呼出一口冷气,再把两只手藏到口袋里。
”好冷啊。”许微的声音在颤抖着。
“冷还叫我出来。”
“不想呆在家里。”
我看着许微微微泛红的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暖手宝递给了她。
“谢谢。”许微并不客气,接了过去。
我们绕着公园走,很快我又见到了那个秋千。孤零零地伫立在公园中间,我试图把我童年里的秋千和它重叠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
“我小学的时候,经常在这个公园玩。”许微踩在路旁的石砖上,一步接一步。
突然,许微止住脚步,开始往后倒着走,看上去漫不经心。
“别的都玩腻了,只有荡秋千好像玩不腻。”
“有的时候别人来和我抢秋千,我其实很不想让。”
“但他们后面站着他们的家长,我连自己的爸妈在哪都找不到。”
许微说着笑了一下,呼出一口白色的冷气。
“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家,坐在走廊上看每天都要落下的太阳。”
“我也荡过秋千。”我突然插嘴。
许微侧过头看着我,我继续说:
“秋千在我奶奶家的后山上,每次放学不想干活我都躲在那。”
“那秋千能荡很远,有一次荡到一半绳子突然断了。”我止住。
“然后呢。”许微歪着脑袋问。
“然后我的屁股就摔成了鸡蛋壳。”
许微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听上去没有一点将死之人的模样。
我们继续走下去,细碎聊了很多也很平淡。
她和我说起她的家庭,她的生父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她的母亲后来改嫁,又有了两个儿子,继父经常酗酒。
她说这些的时候轻描淡写,像是对家庭没有什么感情。
我告诉她我小时候经常要干活,印象最深的是收谷子。
“收谷子很累吗?”许微问。
“累。”我说,“每次收完谷子身上都会很痒,会忍不住地去挠。”
“谷子还要用谷车筛一遍,一般都是在傍晚了,那时候蚊子多,不想干活我就总找借口。”
“像作业没做完,腿疼之类的,实在不行我就耍无赖。”
“奶奶被我气的没办法就会上手,拧我的耳朵,就像这样。”我说着做了个示范。
”这东西我比你熟啦,后来呢?”许微打断我,像是好奇我的过去,催促我接着往下说。
“嗯…”如今我的那段过去在时间的刻尺上慢慢拉长,早已没了当时那样的敏感,我想了想,开口说:
“我初一的时候,我爸妈回家过年时出车祸死了。他们是农民工嘛,死在几千公里外没人理会。”我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段过去。
“我奶奶那时候求了很多人,才把爸妈接了回来。我记得那时候下了很大的雪,奶奶的头发就是在那时候白的。”
“隔了不到一个月,奶奶也死了。我成了孤儿,”说到这里我停顿住,“后来我被婶婶一家接纳了,现在跟你是同班同学。”
“就是这样了,我的前半辈子。”我呼出一口冷气,白色的雾气升腾到半空便被空气碾碎,如今谈及这段过去我的心再也不会跟着颤抖,
许微认真的看着我,半天才开口:“你好可怜”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许微并不是我以为的意思。许微并没有注意到。我脑海里总是出现另一群人对我说:“你很可怜”的样子
我是一个可怜的人,这好像不是个伪命题。
那时我刚从奶奶的葬礼回来,刚一开学我的班主任就大肆宣传我的经历。什么父母双亡、举目无亲,让别的同学多多照顾我。理所应当的我成了整个班级的重点照顾对象。团委收班费一直挑我不在的时候,明明少了一个人却还信誓旦旦说收齐了;班上的辅导资料也永远多买了一份。
就好像他们理该如此。就好像我理该接受他们的施舍。我一直都被困在叫作可怜的牢笼里,站在笼子外的所有人都伸出指头说我是个可怜的人。隔着笼子我看见婶婶,老师、同学、还有我见过的任何人。
但从来没有人尝试来倾听我的感受,所有人都只是旁观者。所有人都知道我没有了爹妈,没有了奶奶。在他们眼里我是可怜的,所以他们要来可怜我。
我多想他们可怜的是我那段埋在心里没人倾听的回忆啊。我总是期待着有一天,能把我童年那段稻田里的回忆全都倾诉出来。
可那些可怜我的人只是看了我一眼,抛下施舍后就走掉了。
于是我不再期待,不再期待谁能回应我的期待。
我们继续走,有一群鸟飞过。
待那鸟群消失,等那鸟群又不知落在了哪里,我和许微的目光也缓缓降落,落在对方的脸上,久久的互相凝望,好像直到现在我们才想起互相好好的看一看。
月光似水,夜风吹动树叶浪涛似的一阵阵响。
整整那个晚上,我和许微都在那个公园走着。一盏和一盏路灯相隔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许微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的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许微给我的印象,我感觉许微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她的存在。
我不知道许微是否也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她是否能察觉到那阵风,还是说她本来就是那阵风。
…………
临近期末的时候我和许微开始翘晚自习,那时已经接近一月份了。我和许微溜出开着空调的教室,在去操场的路上匆忙地围上围巾。
我们有时躲在一个没风的角落,有时边绕着操场走边聊天,聊的东西很碎也很平淡。她说她以前被狗咬过一口,她总担心自己会跟电视上的人一样得狂犬病。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可母亲却嫌狂犬疫苗太贵。
“你说我会不会得了狂犬病,只是还在潜伏期。”许微问。
“有可能的。”
“得狂犬病还会口吐白沫,不要不要。”
许微摆摆手,好像她没有患上胃癌。
我说我以后想在江边开家烧烤摊,许微说她以前想当一个作家。
“我以前想当一个作家。”她当时这样说,我以为她接下来要说“可我以后想当什么…”的转折,我突然意识到,对许微来说,是没有“以后”的。
“或者在学校外面推小推车卖关东煮。”她补充。
“这差别也太大了吧。”我笑起来。
我们在操场有时也会遇到别的翘晚自习的人,牵着手的情侣,跑步的人,在路灯下背单词的人,或者大声喊着“我要考上985”的人。
“可是这样喊没用的吧。”这天我们到学校后门买了关东煮带来操场吃,我被烫的有点口齿不清。
“有用的吧,如果坚定不移的相信一件事,搞不好会成为事实的。”
她比我还要口齿不清。
“我以前每天都想,我好想死。”她搓搓手,“所以梦想成真咯。”
这算哪门子的论据呢,我心里这样想。
许微又开口,吹出的毛茸茸的白气一下子被风吹碎。
在白气的碎片和风中我听见她说:“我现在连一点希望自己活下去的念头都不敢有。”
…………
没等到考试,许微不再来学校,她开始住院。我们不再见面我们开始用信息来往。
我们聊了很多,大多时候我们之间都没有话题,从这件事聊到那件事。
和许微聊天大多在晚上。挂在墙头的日历一天比一天薄,2017年渐渐走到尾声。
某一个晚上她和我谈起她的情况,:“走廊上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有这里的食堂又贵又难吃。”
我隔着屏幕默默听着。
“我隔床是个老人,没人来看过他。从早到晚咳嗽个不停。”
许微声音听上去很清晰健康,隔着线路我甚至忘记她的胃癌。
“你怎么样儿?”许微问起我。
“挺好的。”我说。
我的生活就像一条流量均匀且平坦的小流,四季不断,只在许微出现时稍稍激起一层波澜。
我曾经想过到医院看看许微。
可我转念一想觉得没有必要。
许微的死在我捡到她日记本的那个下午就已注定,这是一条笔直的通往死亡的路。在那些我们一起回家的日子里,我一直都站在十字路口的这边,默默地看着许微的背影走向名为死亡的终点。
…………
临近除夕的那几天下雪了,很大很大的雪,南方从不轻易下雪,上次见到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还是在爸妈死的那年春节。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一觉醒来,窗外就是一片白茫茫了。打开手机一看发现全是刷屏的雪景,喊不出名字的哪座山上被人拍下银装素裹的样子,哪条街道上的环卫工人呼着白气铲雪。只是一夜的功夫,漫天的雪就落满了这个灯火通明的世界。
小区楼下有几个孩子在打雪仗,裹得严严实实不知疲倦地攒起雪球,然后再奋力砸向自己的伙伴。我把这一幕拍下来发给了许微。
等到不能撤回后我才后知后觉的后悔。
许微曾经说过她不喜欢冬天,不喜欢冬天的一切。
我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事实上关于她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清楚,比如她的自杀。
她的自杀。
…………
今年的除夕来的比以往都要热闹,我和婶婶一家聚在客厅里。婶婶忙着发拜年短信,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喜庆的节目。就在这时我接到了许微的电话。
“我回家了。”
“蛮好的。”我回。
电视里传来观众的爆笑声。
“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许微的声音穿过屋外满天的大雪,听上去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
“万事如意。”我说。
“什么啊,我没什么好如意了,换一个。”许微抱怨说。
许微苍白的声音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了,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她的岁月,在这一时刻之外,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那就祝你鹏程万里。”我开口,但声音却在一瞬间被淹没,话筒对面爆发一声巨响。即使看不到也能想象烟花在空中绚烂地绽放,像开在夜幕心脏上的一枪。
我想象许微在远方用自己那双冰手,从头到尾抚摸自己一生的样子,却怎么也做不到。
我想我当时是想要挽留许微的,问她能不能不要死,想问她能不能再活一下试试,但我没有。
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
也知道没有人有义务去回应我的期待。
“狗年大吉,万事如意。”
…………
许微死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这一天的到来,我觉得我会像往常一样给她发消息,得不到她的回复,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但事实上我是有预感的,我记得那天是3月2日,寒假早已过去。
许微死的那天我比以往睡得都要早,半睡半醒时我摸到床头的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接着又睡了过去。这次我睡得很沉,直到闹钟响之前我都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但闹钟响的一瞬间我就醒过来了。
我不该睡的,这是我的第一个预感。
已经晚了,这是第二个预感。
…………
我的预感一一灵验,我不再收到许微的消息,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上课打球,望着窗外发呆,晚自习翘课到操场瞎逛。
以及抽出零碎的时间翻到许微的聊天面板看她有没有回复。
…………
我觉得我不该继续等待,于是我不再等待。
许微家住在六楼,没有电梯。当我爬到四楼时我才蓦然发现自己无比期待开门的会是许微。
我站在许微家门口,我回头,猛然记起许微说她家的走廊上能看到很美的夕阳。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夕阳。
我只觉得这夕阳并未落下,而是不断地渐行渐远,像许微在十字路口无数次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
是她的母亲,不是许微。
我的期待扑了空,没人回应我的期待。
在我说明我是许微的同学后,她侧身让我进去。她一直看着我,可我又觉得她没看着我,她眼睛里倒映出的是虚无。
…………
我站在许微的遗照前。
她的遗照和骨灰盒放到一个角落,她没什么照片,遗照用的是校牌上的证件照。我看着那个骨灰盒,想起那个不久以前还是鲜活的少女。
我又想起奶奶,奶奶出殡时是我捧的骨灰盒。
许微家拉着窗帘,几乎没什么光线。逼仄的感觉随之而来。
许微的母亲进了一边的房间,我用余光看了一眼。
我走向那个角落,发现遗照旁边放着一个盒子,里面堆着许微的一些物品,除了这些还有几张病历和一张确诊单。
我又往那个房间看了一眼,确认自己不在那个房间里的人的视野范围内。我迅速拿起那张确诊单,是许微的胃癌确诊单。
我看了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正准备放下,视线却被一串数字吸引,是确诊时间。
2016年3月2日,上面这样写着。
我盯着这个日期。
这个时间不对。
我记得那一天,在那家早餐店,那天是6月23日。她决定以胃癌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时之间我有点难受,房间里混浊的气味一直往鼻子里钻,七零八碎的疑惑也不断往脑子里涌。
许微的母亲从那间房间走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递给我一个苹果,低垂着眼,说:“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不好意思。”
我接过苹果,跟着许微的母亲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大概是许微的房间,房间拥挤却温馨。我注意到床头放了一堆书。
我走过去,发现许微的日记本在最上面。
“我能看吗?”我问许微的母亲。
“你看吧。”
我翻开日记本,映入眼帘的还是密密麻麻的自杀方案。我接着往后翻,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2017年2月23日
我要死了,愿望成真。嘿。
2月3日
他又打妈妈了,没有打我。胃好疼啊。
1月27日
今天是除夕,好久没见过他了。他的声音还是一样,不知道我的声音变没变。
1月16日
把头发剃掉了,好丑。
2016年12月28日
他不让我去学校了,说浪费时间,也不给买药了,不过妈妈还是偷偷给我买。
12月24日
最近老掉头发,给我坚持到我死啊,我怎么能当光头。
12月15日
我跟他去公园了,怎么会有人屁股摔成鸡蛋壳?
11月27日
他答应给我买玩偶了,本来想要两个的,不过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那家店还有没有卖那种玩偶。
……
9月17日
我跟他说我的愿望成真了,他好平淡啊。这毕竟是我的梦想,有点反应啊。
2016年6月24日
差点吓死了,今天日记本被人捡到了。还好他是个傻子。
翻到我们相遇的那个黄昏的那一页,日记缓缓从我手中脱落,日记本掉落在地,扬起一些灰尘。我的双手不自主的颤抖着,缓缓蹲下腰拾起落在地上的日记本。
我翻过日记,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句——还好他是个傻子。
对啊
还好我是个傻子。
到底多傻的人才能若无其事地看待这一切,许微娟秀的字迹一遍遍被我读了又读。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字迹,但这本日记本上的所有一切拼凑起来,告诉我这一切的事实,这是一个骗局。
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许微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为什么她要装作轻描淡写。为什么许微对待自己的自杀总是那么坦然。
我曾经注意到过。
可我装作没有看到。
我若无其事地注视许微充满温柔和眷恋的目光。她的生命中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装作看不到,她最后的微弱挣扎,我装作看不到呼唤和呻吟我装作听不见。
而盘亘在我跟许微之间的那股风终于吹到了这个黄昏,直到我现在我还是分不清,这股风到底是由现在吹往我和许微初遇的那个黄昏,还是由那个黄昏吹来这个已经没有了许微的黄昏。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突然看到我脚下的地板上有另一个影子。
我回头,正对上一双眼睛。
是个男人,倚在门边。还没靠近但我已经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酒味。
他盯着我,我有点发毛。我趔趄地从他身旁穿过,边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走到她家门口,许微的母亲跟了出来。
许微母亲关门的一瞬间,我注意到她手上的淤青。
和许微一样。
猛然间我记起了很多,在那个水池旁,许微曾经撸起了袖口。我看见许微手臂上的淤青伤痕。
我顺着楼道下楼。
我的灵魂像是离开了自己,我觉得我自己正站在那个破旧逼仄的楼道,看见了放学后坐在楼道上的许微,她就那样一直侧头望着楼道外的夕阳直到天黑。
我正对着夕阳哭泣,泪水像断掉的电线杆一样无法控制。我的心毫无征兆地开始抽搐,伴随着抽搐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后悔,这后悔像湖面平铺开来携着波光粼粼,只不过这粼粼波光是刀子,刮着我的肉,一寸一寸质问我为什么旁观许微的死。
在多少个夕阳里,许微也曾这样落泪。
透过窗户,我看到了我和许微的曾经。
我再次看到了许微的欲言又止,她的漫不经心。
我把许微的伪装看错成一个人的真心,我冷漠的注视着她走向十字路口的另一边,走向那条通向死亡的终点。
她早就得了癌症,一切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固执己见地导演的这出悲剧,只有我这一个观众。舞台上的许微把她所剩不多的生命,拆出来拧成线,她让自己成为那个提线木偶。她的所有坦然和漫不经心,只不过是她的表演,这都是她用她那所剩无几的时间所表演出来的一出戏。
她也根本没住院,她这样的家庭,从一开始就没有,救活她的打算。
她改变不了命运,所以她要装作是自己选择了这个命运。
我最后看了一眼夕阳,远处的灰色的楼层渐渐沉浸在温柔暮色里。十字路口许微渐行渐远的背影如今又出现在我眼前。
许微,背走了夕阳。我站在十字路口的这一边,等待黑暗。
儿时奶奶从田垄里,背回了夕阳。我坐在院子前的山坡上,等待光明。
可事实上,那只是儿时的我的幼稚。从来都没有人能搬动夕阳,她们只是走向夕阳,走向了自己的死亡。
奶奶走到了终点。
许微同样走到了终点。
我还在原地,凝望她早已消失的背影。
她不是在骗我。
她骗的不是我。
她是在骗自己,在那些每一天都在接近死亡的日子里,骗自己那颗比谁都想要活下去的心。